“我們凡是要出關的人都被堵了回來,你說呢?現在明顯有人在警告我們,不要做細作,好好當商賈。”
“那個,嗯,主上,那個不知何人送來的豆油,已經用得差不多了。如果用罄,新菜品就難以為繼了。”景碩聽了景曲這麽說,也知道當下只能乖乖做商賈,於是轉了話題。
“這個無妨,沒有豆油,先用豕膏(豬油)替代,某思,送油甕者,不會就這麽罷手的。”景曲說到這兒,臉上竟然帶出了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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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食令,這幾日已經整理出多少炒菜的食譜了?”胡亥看著食案上的七碟八碗,口角流涎的聞著,問著。
“臣讓尚食府的禦庖都來琢磨,應該已有四十多種菜品了。”尚食令站在丹陛下,身後跟著十來個庖人(廚師),每人都端著一個盤子,上面或碟或碗的盛著菜,“臣選了二十六種特奉陛下與皇后禦品。”
胡亥身邊坐著景娥,姚展站在案旁,一樣一樣的把各色菜品分到兩人面前的碟中。
胡亥一邊吃著,一邊對景娥說:“我聽說給你族父的菜式做法,已經讓他很發財了,這些新製菜品,我看可以再給他一批製法了。”
景娥笑著說:“郎君隻為薜荔族父提供新品,其他商賈的生計會大受影響的。雖然臣妾看不到,但一定會想的到。”
“嗯嗯,讓景曲做,一方面照顧一下小薜荔的親族,另一方面他也是做了一個示范。這也有幾日了,我看已經可以擴大一下試用范圍了。姚展,著人傳詔,未初公卿朝議,讓曹參和順王來談談賈律的進展。”
未時,鹹陽宮正殿。
三公九卿已經到齊,曹參和公子高也已在丹陛前落座。
“諸卿,”胡亥先來了個開場白,“廷尉史與順王不辭勞苦往返北地,與九原郡試行的商事情況進行了解和磋商,現已回鹹陽,諸卿也都看過了賈律的草製,現在就讓廷尉史對其做一個概要介紹,諸卿有什麽疑問都可隨時提出。”
曹參看著濟濟一堂的公卿,略微有點兒緊張。他先向皇帝施禮,然後開始對賈律進行說明:“各位閣尊,秉承陛下聖意,下臣與順王和商賈們先做磋商,然後又與先行試行商事變法的九原郡守和郡尉商討,擬出這份草製。陛下之意是,以租賦調節商事行為,並且按照商不可傷農的準則,對相應的從商租賦進行調整,這樣一來,對涉商的租賦就全面會被牽動。過去大秦所行為田租、戶賦、市租、關津稅和山海澤池稅等都有相應律法,現在各位閣尊所審閱的這個草製名為賈律,實則是偏商賈的租賦律。”
他停頓了一下,看了看重臣們:“對農人而言,將田稅與戶賦合並,以田取租,把戶賦折入田畝,取租賦一成七。這在常規年景的收成下,按頃田獲百五十石估,所取額不高於田租戶賦之和,若遇大豐年,所得租賦自會增加,而遇歉收,租賦自降,這樣就避免了農人田畝無收還需擔戶賦之累的壓力。”
“本當如此,遇了災年朝堂上應該討論的是如何救濟災民,如何還要考慮再向災民取賦?”廷尉李由說話了:“實際上真遇到歉收,先王和先始皇帝也是下詔免賦的,似現今新製為律,更體現陛下從律法上就有的愛民之意。”
“陛下,”馮去疾發言了:“戶賦所立之初為口賦,先歸於王室和皇室所有,後常以此賦為軍費,陛下不征丁口賦,宮中用度及兵事支費如何計付?”
“陛下,”宗正贏騰也耐不住了:“按田畝計租賦,將戶賦計入田租,各封邑收入如何獲取?”
“一樣啊。”胡亥從容答道:“封邑收入是田租不含戶賦,現在既然統一按田租一成七向農人取租賦,封邑收入中提出原屬朝堂的比例不就完了?且一樣隨豐年歉年浮動。宗正覺得這樣不公平?”
見贏騰暫且啞火,胡亥一笑,繼續說:“對於宮中收入,朕曾言與丞相,連同山海澤池稅等所有租賦在內,計五年內宮中取費所佔總租賦的份額均值,以後所有租賦皆由丞相府計收,以相應份額饋宮中。對朕,乃至朕之後三世、四世到萬世後人,宮中擬建新宮室,不得使徭役,而招土木築建之商賈計費構建。宮內金資不足,就不得建。此事也要製律,為秦之祖製,世代不得違。”
皇帝先拿自己開刀這種事兒,大臣們已經見過多次,比如不再修築新宮,減少宮用遣散宮人等。但現在胡亥所說的就上升到了律法的范疇,更加表明胡亥堅決不用自己的享樂來耗費更多民脂民膏的決心。皇帝這種表態,臣子們自是要頂禮膜拜讚頌一番的。
讚頌完畢,諸卿平身,胡亥又說:“至於兵事所費,除非有亡國之虞,否則依舊是量入為出,沒有足夠的錢糧,就不去發動戰事。當然了,我也說過多種促農耕之法,增加朝堂收入。好啦,有點扯遠,廷尉史繼續吧。”
“陛下興商賈,”贏騰又說話了:“宗室貴胄和朝臣,是否可允行商賈事?”
胡亥又笑了:“當然可行,不過呢,宗室貴胄和朝臣欲行商,則必須在禦史府留備,不得因知曉朝堂內情而以權謀私,否則嚴懲。這個朕在廷尉史的草製中也看到了。還有,擁有大量田畝者行商,還有後面的律條。曹參,接著說吧。”
“嗨。”曹參看了看竹簡:“因田租戶賦合一,所以田畝撂荒之事在興商賈後可能會有出現,所以製律,田畝一年不耕可以算養田,第二年仍不欲耕則必須轉售,收買者當季必耕。兩年不耕之田,新買之田不耕,若無戶內耕夫暴病、征發為卒等故,都直接官府收回,這也是陛下擔心田畝荒蕪民眾皆商之舉措。”
“姚展,給廷尉史和諸卿上茶,潤潤喉。”胡亥指示。
曹參感激的向胡亥拱了拱手:“謝陛下。”
端起內侍端來的陶碗喝了一口,然後就是一愣,又喝了一口,才放下碗看了看,繼續說:“無論是否有田畝,商賈需要交納稅賦包括所得稅、關津稅和市租,所得稅包含商賈獲利所得、被雇傭人夫的傭錢所得,其中傭人的傭錢所得由商賈代付,這一點商賈在傭人時必須說明所付傭錢為稅後所得,否則所雇之人允可官府告發,對商賈將重罰。”
他再端碗喝了口茶,抽抽鼻子:“另外,陛下看過草製後提出了一點,就是商賈所得稅和市租以粟繳納,市面糧價低於三十錢一石粟時按市價繳糧,高於三十錢時就按三十錢一石計繳,這樣糧價低時不傷農,糧價高時引夫回田,朝堂所獲糧粟也會更多。關津稅則以錢支付,因攜糧繳賦彼時就過於不便了。”
胡亥插嘴:“市租,不是租多大地方納多少租,而是按銷出的貨品價值計征,在何處銷就在何處征繳。這樣一來,可以通過關津稅和市租,調節當地所缺之物的走向。”
“不明白?”他看看大眼瞪小眼的大部分公卿,始皇帝抑商,所以這些人基本不懂商事,“比如九原缺糧,銷往九原的糧粟不征關津稅和市租。九原引入遊牧部落後,牛馬羊皆需銷出,出自九原的牛馬羊關津稅適度減免,遊牧部落的市租,視我們的需要,如現在我等需馬牛,則售整隻馬牛皆免市租,羊皮羊毛免市租,羊肉則不免,牛肉也不免,牛皮牛筋則免,諸如此類,鼓勵其多產朝堂所需之物。”
曹參看皇帝似乎不接著說了,就自己接著說:“陛下要求鼓勵匠作,非官匠作場有合用的新巧之物,則免市租,對農耕、兵事有大用之新巧之物,可由匠人申請減免所得稅。另外……”
這一通賈律草製的解說、問答、爭論等,整整進行了一個下午,天都黑了才只能算勉強說完。
皇帝設宴,把尚食府新研發的炒菜品種都拿出來宴客。公卿中有去過百草庭的人這才知道,原來百草庭轟動鹹陽的新食是宮中所創。胡亥不失時機的問在座諸臣,有沒有家中開有食府的,可以提供菜譜,嗯,免費。
這一來好幾個大臣都扭扭捏捏的說想要,宗正贏騰則站在宗室的位置上為那些無官身的宗室子弟爭取權益。
有個大臣想到一個問題,就是這些菜品似乎都是皇帝弄出來燒人的豆油炒製,於是問皇帝哪兒去獲得這種豆油。
“順王,”胡亥對公子高說:“現在守城的戰事已經大多結束,秦銳出關所需相對較少,爾外舅的豆油產量想必已有多余,在保證軍用的前提下,我準他在鹹陽市售,價格自定。記住,是在保證軍用的前提下。馮劫,太尉府根據戰事構想,確定每月需要用於軍用的數量,不過,誰要貪腐,朕就拿你是問。”
公子高和馮劫都連忙丟下箸拱手領詔。
“既然有很多卿家願意涉足商事,朕是歡喜的,但朕還是要再說一遍,有以權謀私者,朕絕不會輕饒!”
宴後,胡亥把馮去疾、李由、鄭國和曹參都留下了,陳平自然也在。
“曹參的賈律之事就做到這裡了,後面的修改完善和正式確定,廷尉另找合適的人選接過來。我原來曾與卿言,曹參在賈律初次提請公卿審議後半載左右轉調治粟內史府,可現在深耕、積糞肥尤其是一年兩季收獲之事感覺越來越緊迫,所以雖然今日剛公卿審議一次,也隻好先讓曹參過去了。”胡亥咂摸著口中菜品的余韻,對李由說道。
曹參有點兒驚異,不過沒有說話。
“陛下,廷尉史不能一下放手,臣會調其他人來接替,但廷尉史還需要交接並協助一段時間。”皇帝早先說過此事,李由也心知這個曹參不會一直放在廷尉府,他的薪俸就注定是皇帝要重用的人。
“這是自然。”胡亥頜首,“接替之人要選熟悉稅賦和商事之人,這樣交接的快一些。曹參,現在戰事既起,秦銳出關,我最擔心的是糧秣。不只是軍糧,還有受到戰事影響郡縣地區的百姓救濟。如果朝堂上在秦銳此番出擊後,能夠確定需要佔據並可實現一兩年穩定的郡縣,那裡的百姓就需要負責供糧到下一個收獲期。所以,我把你調到治粟內史這邊,任內史丞。”
他看著鄭國說:“老卿家年事雖高,貴在知農事,知財賦,知朝堂所費又知百姓所需,我把曹參交與你,培養成新的治粟內史。何時卿認為曹參已足擔此任,何時我就允可卿致仕,並賜卿足以安度的田畝或薪俸。”
鄭國最近幾個月被皇帝的一系列新思路弄得很興奮,但也很勞累。年歲大了,自覺會跟不上皇帝的要求,自己累點兒也就算了,皇帝交待的事情要是做不好,治粟內史成了拖後腿的,這面子上就實在過不去了。現在皇帝把這麽個年富力強的曹參調給他,並承諾給他一個美好的晚年,心中既感動也松了一口氣,馬上就正揖相謝。
“曹參,你調治粟內史丞,但跟司馬昌一樣,領治粟內史銜,秩中二千石,也算對你在賈律上所做的獎賞。”胡亥忽然換了一副揶揄的嘴臉:“你剛開始時對大秦滿腹怨懟,言暴秦對百姓嚴苛,現在我把你放在這個對百姓是否有飯吃、有錢用的最關鍵位置上,剩下的就看你如何能上不負朝堂、下不欺庶民,既能保證朝堂租賦收入、又能讓百姓安居樂業了。”
曹參看小皇帝的表情,裡面似乎含著點兒“看你老小子到底能做成啥樣”的味道,心知這是皇帝的激將法,可還是升起了一股不服氣的念頭,硬邦邦的說:“陛下信任臣下,臣下必定會盡力去做。”
胡亥掛出一臉壞笑:“不是盡力就可以的,還要做好。天下士子都以為自己為大任之才,真正是否可擔大任,不是說說就可以的。”
接著他臉色一肅:“以後公卿朝議你都要參加,租賦、糧政與平靖山東的兵爭、軍資等事密切相關,所以既然要你準備接替治粟內史之位,你就必須站在大秦的立場上以公心而為,朕可以信卿否?”
曹參猶豫了一下,但一想到自己到鹹陽後,皇帝的所有作為都是從百姓角度出發的,而自己在製賈律的過程中,也不自覺的就已經把眼界抬高到了既為百姓也為朝堂、望向天下的大視角上,過去那種隻為一人一地的義氣之想已經漸漸淡出,所以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回答:“陛下既是非為一己,臣自也不會隻為一地一人之想。臣若食言,人神共棄。”
胡亥滿意的點點頭:“忠孝仁義禮智信,孝禮自不談,忠君為忠,忠民亦為忠。忠天下之民是為大忠,為天下百姓計是為大仁,大義則是非為一人一地之義,智者,當知天下之勢,信,則無需我再多言了吧。”
曹參直勾勾的瞪視著皇帝,已經到失禮的程度了。半晌,站起走到丹陛前正中,行正拜禮。
幾日後,依舊鹹陽宮,依舊公卿朝議。
公卿們手中傳著一個銅製長筒,每個拿到的人都把長筒瞄向殿外,然後口中嘖嘖稱奇。
“諸卿,此物稱為千裡鏡。”胡亥滿臉得色,很得瑟的晃著腦袋:“這東西可不是為朕享樂之用,諸卿想想,如果這個千裡鏡在大將軍手中將會如何?”
公卿們本來是覺得這東西很有趣,帶著好奇的心思傳看著,聽皇帝這麽一說,眼睛都亮了起來。
“陳平,賞磨製水晶的匠人金十鎰,比照匠師待遇,年俸三百石。製作鏡筒的匠人歸入匠師台,待剩余水晶用罄後移住匠師台。”
一個低賤的匠人,年俸三百石,已經超過了很多縣一級的官吏,可這個賞賜大臣們服,這可是軍用物品,將軍們手中要是有這個千裡鏡,就能夠看到很遠的敵軍行動,早早做出必要的準備。
“可惜,此物需要用水晶製作,還需要用純淨通透、最好為無色的水晶來做,我了解過,宮中對水晶的收存不多,大約隻可製作十幾架千裡鏡。諸卿家中若有符合所需的水晶,不妨轉賣於我,朕出兩倍市值哦。”胡亥砸吧著嘴。
“陛下,臣家中似有水晶,待臣回去看看,若符合陛下所描述的要求,臣願貢獻陛下,也不要陛下賜錢。”贏騰略有停頓後接著又說:“臣還可在宗室之中為陛下征集水晶。”
“財帛還是要給的,水晶貴重,我不能搶啊。”胡亥搖搖頭,“張蒼,關中和巴蜀內,查找一下這類水晶的礦洞,找到能出產這種所需水晶的地方。若探查到無主礦藏自是收歸朝堂,若有主的礦洞,則以市價收購適用的水晶出產,不得強製。”
“嗨。”張蒼先應下來,然後奏報:“陛下,都水丞寅於高奴縣掘出一個產出漂脂,就是陛下所說石油的油坑,可日產百三十石上下。”
“好事啊,”胡亥大喜:“馬上安排修築從鹹陽到高奴縣的道路、水路等運油的通道,在鹹陽外尋一個地方,開始構建分離石油組分的工場。切記,此物高度易燃,無論是原油的載運和儲存,產出輕油、溫油、熱油等的儲備,都需嚴格防火。另對工場和儲油處,調一千鐵壁軍看守,嚴格保密。”
張蒼看了一眼馮去疾:“臣奉詔。載運路途之事,臣會與丞相相商。”
馮去疾也向上拱手。
“石油出產若可滿足軍用,則豆油就可全用於食用。榨油而余的豆餅,製豆腐殘剩的豆渣,均可用於食用。雖然不是很好吃吧,可先用於飼喂牛馬,替代粟米做軍用飼料,軍中斷糧時人亦可食用。所以,商勝榨油可在市井出售,榨油豆餅盡數收購供軍需,製豆腐的豆渣,則視情況而定,因為保存不易,很易腐壞。”
胡亥又看著第一次正式參與公卿朝議的曹參:“一年兩季種植之事要加快找田試種,關中向以種植粟米為主,粟與冬麥兩季自是要試,菽與冬麥兩季也要試,我想在明年此時知道結果。 至於巴蜀,可一季稻加一季麥,麥耐寒,以麥過冬。當然了,具體還可以看其他糧作是否有更適合的。”
胡亥捶了捶自己的小腰:“兩季種收,田力不足就會成為問題,所以堆糞漚肥也是非常重要的,同時也可使市井清潔,減少疫病。張蒼,為匠人新建住所區要規劃好下雨排水、生活排水,排泄穢物的收集堆肥處置等事,鹹陽的市井區也要逐步改造。唉,要做的事情真多,做都做不來啊。”
馮去疾等大臣們哭笑不得的看著皇帝:你就是動動嘴,跑斷腿的是我們好不好?
“還有就是深耕,一尺以上的耕深,看看是不是必須使用金鐵製犁鏵,硬木包銅鐵是否可行。深耕、堆肥、兩季,這三樣事情做好,百姓得安,秦銳也有糧秣保證。”胡亥還是盯著曹參不放。
曹參被調治粟內史府後,已經從鄭國口中詳細了解了皇帝的這些新型農耕要求。他這幾日一邊要與廷尉府交接賈律之事,一邊要熟悉治粟內史府的農耕和財賦收支事宜,然後還要對皇帝所提的農耕三大試行事做考慮安排,與治粟內史府內的農家(百家中專事研究農耕的一家,著名人物是與孟軻同時代的許行),以及其他府衙(如少府)溝通,可把他忙壞了,但心中卻非常的充實,乾起來也格外有勁兒。
從到鹹陽後,他希望皇帝做的,皇帝都做到了,甚至比他的希望做的更多。劉季,還在為自己獲取一個位置拚搏,而為皇帝打工這些日子裡,他曹參已經在實實在在為百姓做事。起義、反秦,不也就是為的這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