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尊駕所言,”張良還想進一步實錘這個消息,“皇帝真的甘心丟掉山東之地?那畢竟是始皇帝舉秦全國之力、耗費十載所得。”
曹參心道,皇帝說這位張良是大才,應讓其輔佐劉季成事,現在看是不是大才還不知道,這個小心勁兒倒是足夠大。兵者凶器也,小心無大錯。看來他也夠謹慎了,已不是當年博浪沙刺秦的莽少年。
張良不相信二世皇帝會把始皇帝用了十年奪取到的山東不在意地放棄,曹參笑笑:“李左車於代地叛而立國,就在皇帝臥榻之側,皇帝也僅命輔王嬰守霍邑阻代軍伐關中。代軍攻伐不得而退,皇帝並未乘勢平滅,隻留軍扼霍邑後即將大部秦師撤歸。身側之叛尚不全力撲滅,山東它地又何足道哉。”
張良信了,這回真信了。
“尊駕乃沛公摯友,”張良開始新一輪的試探,“剛尊駕言在關中助修律、助興商賈、試農耕,以待山東平靖後施展所能複民生機。可尊駕身在關中,若皇帝閉關退守秦地,山東六國複立,尊駕所願也只能於秦川為之。既如此,尊駕又何不出關中助劉季,以己所能用於楚國之民呢?當下尊駕為治粟內史丞,難道尊駕貪戀此距九卿一步之遙高位,卻不願為楚國百姓一謀?”
曹參很認真的看了張良一陣:“先生此番遊歷,遍查天下世情,想必也有自己的一番功業考慮吧。秦地百姓未受山東之亂所及,朝堂公卿又請皇帝詔暫罷徭役,於山東鎮亂之卒出於刑徒,雖征奴生子數萬,據某已知消息,因代國攻霍邑不成、周文被全殲於函谷,關中危局已解,所以公卿奏議欲將奴生子放歸。所以單以秦川百姓而言,並無戰事所擾。”
他向前探了探身:“遍觀當下山東情勢,齊王田儋雖沒於魏,田氏仍可立新王,齊地遠離關中,當可穩。燕地同理。魏王咎隨魏國同亡,但若秦銳離魏地,難保魏不複叛。趙國內訌而亡,然李良力弱,同樣不保有人複立新王而逐之。”
“韓國嘛……”他停了下來,端起酒碗飲了一口。
張良從遇到曹參後所談話題和對方見解上,已經感到這個曹先生非庸碌之輩,言談間的一語一笑,似乎能感覺出對方可能知道自己是什麽人,不管是不是自己做賊心虛的緣故。但當聽到曹參簡評天下時提到韓國,他還是不由自主的向前傾了傾上身。
“韓國位於秦國眼前,國力最弱,”曹參繼續說道:“當年始皇帝第一所滅之國就是韓國。六國之中複韓最難,而且即使復國,也需有強援支撐。楚地最為廣闊,且秦楚恩怨百余年,昔年始皇帝發卒六十萬方得滅楚,此番山東亂也自楚地始。”
他若有深意的瞟了一眼張良,“若先生無意在秦謀仕途,又欲趁亂世而建功業,某倒覺得先生應自楚地始。”
張良略帶尷尬的笑了笑:“依閣下所言,皇帝若不能一舉蕩平山東亂象則會縮回關中,非始皇帝那樣的有為之君。可皇帝現下年幼,焉知再過數載年長之後不重起雄心,再來一次一統六國之戰?”
曹參似笑非笑的看著張良:“所以才要趁皇帝尚無雄心之際,盡快讓山東自穩自強。當秦銳退歸關中,秦閉關自守之時,若山東諸國不能立即罷兵戈、修民生,相互聯結,共抗秦師,以現下秦銳之銳,再加上北疆軍之悍勇,恐連當年秦滅六國時的抵抗能力都不如吧。而某正在所為農耕之事若成,會使秦之國力倍於當年。山東諸國若不能自強之,其生死只在皇帝數載後的一念之間。”
“尊駕與仆說這些,似乎與尊駕的秦臣之位不符。”張良聽曹參說韓國要穩就需要有強援的話與自己的分析相符,稍稍放松了一些,開始打趣曹參。
曹參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先生顯然無意在秦發展,想必先生也不會將某之言講與他人。某畢竟是楚人,還是希望山東局勢能盡快明朗,即使隻給百姓寥寥數載的安穩也好。”
他停頓了一下,又搖了搖頭:“可惜,不過是某一己之願而已。”
“此話怎講?”
“先生以為,秦若退守,山東各國複立,山東就可太平?”曹參露出了譏諷的笑容:“秦未滅六國前,六國之間可曾有片刻的安寧嗎?秦守關不出,山東諸國複立,也必需有強國合縱,方可抵禦秦再滅六國之可能。”
他再次傾身向張良:“以現在山東局勢,各國之軍皆新征召,秦銳雖然大部分也是刑徒,但一戰即平魏,還是以少勝多。因此無論齊燕趙魏,單從兵事而言,面對秦銳皆無勝算。只有楚地新興起的項氏,世代兵家,與秦當有相抗之力。代王左車也出身兵家,將所部刑徒整訓完畢後也有抗秦之力。”
“只是代國距離秦人太近了,北邊還有匈奴威脅,所以代人隻伐秦一次,就因自身所限無功而返,加上周文兵敗,再無謀秦之舉。如果先生想在山東建立功業,某覺得先生應於楚地諸雄之間擇主事之。其他各國復國積極,但要說能夠厲兵秣馬而霸山東與強秦抗衡,恐既無意願,也無實力。”
“楚地諸雄……”張良沉吟起來,“山東亂自楚地始,張楚王乃秦必欲屠而後快之人,存在不了多久。項氏起於會稽,或向西,或向北,且已聽聞有范增為謀。泗水東海有楚王族景氏起事,稱假楚王,聚眾不足二萬……閣下之意,莫非想讓仆歸於景氏假王?”
“當然,”張良小小的臉紅了一下,這個曹參是劉季的朋友,雖然劉季太過弱小,出身也低,但即使是給個面子也應該提一下:“還有尊駕故友沛公。”
“先生真是給某面子。”曹參大笑起來,“劉季現狀先生剛才也說過了,不過數千小眾,又為雍齒所叛,恐怕自己都還需要投靠他人謀生。”
他話鋒一轉,“但某還真的建議先生去投劉季,而且與某和劉季的鄉友關系無乾。”
“尊駕可否列舉緣由?”張良挺想撇嘴的,強自忍住。
“某知道,先生認為劉季現在實力不彰,前途未卜。”曹參嚴肅起來,“某與劉季亦鄉亦友,此人有諸多優點,為人忠厚有義,只是門第不高,命運不濟,龍困淺灘。要說劉季最大的優點,就是識人之長,用人而不疑,能充分發揮身邊各種人的最大能力,要不是用人不疑,也不會因信雍齒而為其所叛。劉季有魄力善行動又具義氣,在始皇帝時就敢義釋刑徒,哪怕弄得自己藏入山林數載。他若在太平時最多也就是一豪客,然於亂世,若得輔保,未必不可成為一方霸主。”
曹參隨即歎了口氣:“在當下,某覺得其輔保者尚有重大的欠缺。以劉季的豐沛摯友而論,蕭何可治國安民,可籌糧召壯為劉季處置後顧之事。其他諸友若樊噲、周勃之流則多具武力,可為劉季前驅之臂膀。唯一缺乏的,謀者也。”
曹參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掛在了臉上,“今日得遇先生,共席詳談間,某覺得先生思慮久遠且面面俱到,有大勢觀,若可為劉季謀,你二人皆有發展。”
被人稱讚總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張良也不例外。張良知道曹參原本沛縣的一個獄吏,作為韓國望族後人,他本是看不上的。可現在曹參已經是距離九卿只差一步的高官,而且今日一席相談,讓他認識到就算底層也有能人,曹參這樣由小吏數月間直奔九卿之位者,那就是大能人了。所以曹參的誇讚,很有殺傷力。
只是……這個曹參不會已經知道我實際上是什麽人了吧……張良有點兒肝兒顫。轉念一想,如果他真的知道我是誰,似乎也沒什麽可擔憂的,要想抓我向秦帝邀功,還跟我在這兒費唾沫幹啥?既然現在他有讓我為劉季謀的建議,恐怕內心中還是有為朋友謀劃的私心在。
“先生對楚地諸雄的分析很精準,”曹參用藏在眼中的一縷銳光查看著張良的神色,繼續說道:“陳勝王出於閭左,格局不足,又為山東亂之始發者,秦必殺,不足與謀。項氏高門,亦已有謀人范增可倚重,先生往投是否有用武之地尚未可知。景氏王族,現有勢力仍弱而不足撐王位,亦未有智者為其謀,確實是先生可投一方。但景氏實際情況如何,是否能善待於先生,也是未知。惟沛公劉季是某熟知的人,先生若往投而輔之,某可保先生必為其所重,足以施展先生之抱負。”
他短暫思索了一下接著說:“以先生所述情況看,秦銳滅周市之魏國後,某認為劉季將會遠避魏地秦銳鋒芒,應往東靠向景氏,景氏既然稱假王,劉季投景氏也完全是可能的。某有一建議,先生不妨往投景氏,若可得遇劉季,請自觀之,以證實某所言非虛。”
張良心動了。曹參說得沒錯,如果去投項梁,就算能得一定程度的重用,但項梁既然有了謀士范增,自己的份量還是達不到能勸說項梁扶植韓國複興的作用。投假王景駒則要更有利一些,景駒的勢力現在並不算很大,如果能在自己的謀劃下擴張並真正稱王,作為主要的謀臣,自己的話一定能夠有效地影響景駒的決斷,讓他支持自己扶立韓國的希望更大。至於投奔劉季……既然曹參把劉季誇得天花亂墜的,也不妨在投景駒時順路去拜訪一下,自己做個判斷再說。
“另外,”曹參看張良似乎已經意動,笑了笑:“看先生的行路方向,可是要由武關道出關中?”
“正是。仆遊歷關中,既從函谷入,自是欲走武關出,一觀關中兩大險隘。從武關出後,仆原本要去會稽和東海一遊。”張良既然猜測曹參並沒有抓自己邀功的打算,所以非常坦然。
“看看項氏的兵威?”曹參微微的搖頭,“如果先生欲投景氏或沛公,還是從潼關行函谷道出秦川吧,少繞一些路,也比武關道的山道更易行。現在武關和嶢關對山東的防衛已經大大加強,嶢關本來關城很小,但不久前已經增擴,武關前的四道嶺也築有堡隘和烽燧。武關至嶢關間道路中曾有山中小徑可達嶢關後,現也加增了烽燧。所以即使武關破,嶢關也難偷襲。皇帝對公卿加強關中防禦的奏表相當重視,既然朝堂有意退守關中,這些防范也是必然。”
張良見曹參毫不在意的就把秦軍的防禦模式告訴自己,這一方面算是示好,另一方面恐怕也不無威嚇之意吧。函谷關那地方,周文用二十多萬被“坑殺”的“冤魂”證實了此路不通,而曹參用秦人強化武關道的防禦模式告訴自己,意欲從山東方向從這南北兩大關隘向西破秦全都是夢想。
第二日。
曹參頭晚與張良告別後自去住官驛,所以張良離開藍田也無須再去與曹參道別。他從善如流改道向潼關方向而行,一路順利。途中他還發現出鹹陽後一直隱約可見的那些“尾巴”消失了,難道是曹參幫他阻住了追蹤者?不應該啊,曹參雖然已接近公卿的層級,但一個治粟內史丞按說管不到軍方或府衙隸役那些可能的跟蹤者。
曹參完成了皇帝交辦的任務,隨著車夫的吆喝聲和車輪的粼粼聲緩緩向鹹陽行進。
他坐在車中偏前,跟隨的僮仆跪坐身側後,兩人都沒說話,其實也都不知道要說什麽,因為這個僮仆不是他的,是皇帝派給他的甲衛,名叫,張驃。
張驃其實直到現在只要一安靜下來腦袋也還在發懵,一路伺候曹參是他當慣家仆的本分,做的嫻熟無比。但當晚上睡覺時,以及現在乘車行路時,他對自己這段時間的“奇遇”仍感覺像在夢中。
秦軍佔陳留,領軍將軍公叔起客客氣氣的拜訪主人張負,客客氣氣的讓張負不要為陳留被張楚軍佔據時“被迫資敵”的行為擔心。公孫將軍說了,張負作為上卿陳平的“前任”外舅,上卿特別傳訊請求不要為難他們。然後,公孫將軍又客客氣氣的說,上卿對曾用過的僮仆張驃很喜愛,畢竟跟了他很多年用順手了,也很有情分,所以願用五鎰金的代價向張負購買。要知道像張驃這樣的僮仆,就算是府內的劍奴,市價也絕對超不過一匹較好的戰馬價錢,而一匹戰馬也不過三鎰金。
張負不是傻子,自然能在公叔起的客客氣氣中聽出威脅之意。所以他立即遜謝了陳平的五鎰金,當即讓公叔起帶走了張驃和他的家奴契約。
皆大歡喜。
這事兒當然不會讓張驃發懵。雖然無論是跟著張負還是跟著陳平,都是當僮仆,陳平相對和善一些也差距不大,不過陳留被張楚軍佔領、張負被勒索這等事,總還是讓人有些不安。而按來訪的秦軍將軍說,陳平已經坐到上卿高位,又處於未受戰亂波及的關中,生活安定性絕對大大好過留在陳留。
從陳留到鹹陽,張驃乘的是兵車,一個屯長帶著五十個小卒給他當扈兵,讓他頗有受寵若驚的感覺。這一路已經沒有大股叛軍,公叔起派兵護衛主要是怕遇到被打散的潰卒。
在鹹陽上卿府見到陳平,自然有一番久違後的親近。稍微有點奇怪的是,陳平並沒有把他當作僮仆對待,而是給予了適當的禮遇,有點像當客人看。他在路上從士卒們口中得知陳平已經又有了夫人,還是皇帝的乳母,所以自然覺得應該以隸奴身份拜見主母,卻被陳平微笑著拒絕了,並且告訴他,要帶他進宮去接受考核,如果考核通過,他就不再是奴籍,而會成為皇帝近衛。
張驃覺得這是舊主人給自己提供的晉身機會,心中一萬分的感激,一聽之下就要給陳平行跪拜禮,又被陳平拉住,說你有本事脫了奴籍再謝吧。
第二天進宮,陳平先將他交給曹穿,和甲衛們比試了一番劍技和近身搏擊。劍技沒啥問題,近身搏擊比劍技差,但也得到了曹穿的首肯,說現在雖有不足,但年齡小還有很大的拓展余地,參加甲衛每日的訓練後很快就能補足。於是,陳平又把他帶進殿內去見皇帝。
讓他到現在還時不時的發懵的人就是皇帝,是他把腦袋敲破十遍八遍也絕對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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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曹參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此番奉詔來遊說張良前,皇帝和曹參有一席談話。皇帝說得很明白,武,或以平亂,或以開疆拓土,文則治國而惠及百姓。你曹參是個文武全才的人,但一直讓你參與文事而非兵事,並不是怕你做了山東叛軍的內鬼,從人品角度上你不會乾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怕日後在遇到與劉邦軍對決的時候放水,而是免去你與過去朋友戰陣相對時的尷尬和內心愧疚。因為你也能看到,至少以現在秦銳或北疆軍的狀態,眼下的劉邦絕對不是對手。
皇帝自信滿滿的問曹參,你覺得本皇帝和劉季,誰才是真正讓你實現濟世救民的願望的人?現在讓你去投劉季、輔佐他開疆拓土並期望打敗大秦,你還願去嗎?
當時曹參也在心中自己問自己:願意去嗎?
在這樣的皇帝和關內軍事、民事、匠作各方面的充分準備面前,他要真去了恐怕也是去勸劉季投降或解散隊伍藏起來……自己不知不覺中早已對這個小秦帝徹底忠心了。
曹參也問皇帝,你說山東會前仆後繼的有六國遺族不斷反叛,但劉季也不是遺族,為啥不但把蕭何留給劉季,現在還要遊說張良去輔佐劉季,鼓勵他造反?
皇帝莫測高深的笑了笑(在一個十幾歲的小少年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讓曹參感覺很不協調),你忘了我是見過劉季的嗎?《左傳》中有言:“肉食者鄙”,那些遺族中,也就只有李左車和楚國項氏這樣的兵家世族能夠真正對大秦造成嚴重威脅。劉季雖然不是遺族也不是兵家世族, 但劉季善於調動周圍人的能力,又不屈不撓像個打不死的小強(當然對曹參不能說小強),要是單看出身,你和蕭何都是讀過書的士子官吏,為何要與一痞賴子為友並甘為其所用?
而且,劉季既然已經反了,哪怕你或許說動他投降或隱藏,但隨同劉季反叛的那堆手下都盼著劉季能成功,自己好升官發財當開國功臣,所以這時候的劉季已經被裹挾了。換個角度看,如果劉季投降或躲起來,身邊的朋友一朝散盡,他的生活還有什麽意義呢?所以,既然我想要在山東讓各路叛軍相爭,那就不如把劉季這樣有潛力的人扶起來成為爭鬥的一方強者……
回想到這裡,曹參歎了口氣,眼睛雖然望著通往鹹陽的道路,但並沒有真正去看什麽路邊風景。
皇帝這種挑動群眾鬥群眾的方式,從皇帝的角度看沒錯,政治不能一家獨大,現在自己和陳平這些關中的外來戶,不就是皇帝用來製衡秦廷原有大臣的棋子嗎?山東叛亂也不能最終出現一家獨大的狀況,那樣對大秦不利。只有山東出現兩到三家開始內鬥,皇帝才能穩坐關中等待他們互相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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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曹參遊說張良的同時,數千裡之外的南方,任囂和陸賈帶著返回關中六萬多人的老秦隊伍,已經離開了陽山關往零陵方向前進。
卸下了百越的重任,沒有了這份精神支撐的任囂,健康不佳的問題也就充分顯現了出來。陸賈為他安排了一輛輜車,並讓太醫貼身跟隨,隨時為他調理。由於把任囂的家人帶來了,所以也不乏人來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