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馮家父子對皇帝認為山東一亂就要收縮勢力保障關中的保守舉動,多少還有一些不以為然。確實,大秦現在中腹之地兵力空虛,但既然已經開始編練幾十萬刑徒軍,並且著手編練的後備軍力也有將近二十萬,馮劫認為已經足以填補。而以大秦的軍力強悍和軍械優良,山東有什麽反叛是不能快速鎮壓的呢?
不過皇帝就是皇帝,胡亥的意志仍然是大秦的意志,他也並不想違背。皇帝把他召到輜車上,也並沒有什麽緊要的事情,就是東拉西扯的閑聊,所以他的心態也十分松弛。
“尉劫,我對兵事很不知曉,此點遠遜先皇父啊。”胡亥半眯著眼說,“就以大軍行進而論,我本以為從鹹陽宮到藍田大營,有半日足矣,還是昨日子嬰告知,就算走一日,也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
“陛下,郎中令所說確實。”馮劫拿起自己的酒爵晃了晃,啜飲一口,“主要還是兵卒不單要行軍,還有皮甲兵械和三日備糧的負重,最主要的還是要時刻保持警惕以護衛陛下。”馮劫回身指了一下掀起的車簾外兩側持著大盾的步卒。
“這一日下來,步卒必定非常勞累。我們也相距不遠了,太尉可著人先去告知一下司馬欣,給衛尉準備一些肉食,所需靡費讓章邯由少府從宮內支付。”
“感謝陛下對士卒的體恤。”馮劫探出車窗外招手叫過一名騎郎吩咐了幾句,然後轉回身來。
“尉劫,我等無輜重負累一天四至五程已快到極限。我不知道在數十萬大軍行進時,所需輜重同行時又將如何呢?另外,大軍作戰時的輜重如何配屬?還請卿給我解說一番。”
“陛下有此等心要知曉軍伍之事,實乃我等軍人的大幸。”馮劫先小小的奉承了一下皇帝,“軍中輜重,主要包含了糧草、箭矢、營帳、衣被以及戰損後供替換的後備甲衣兵械,這其中最重要的是糧草,軍中無糧軍心立散。”
“民以食為天,軍以食為命,我知道。”胡亥也拿起爵喝了一口酒,馮劫用酒杓從壇中舀酒給胡亥的爵注到半滿。
“太尉是否可以告知一下軍糧的消耗和輜重車輛之類的情況?”
馮劫想了想,然後說:“陛下,按一般成法,非戰之時,每卒日口糧五斤粟,另有鹽醬半斤,戰時粟米加四至五成。”
“哦?也是,軍卒食無肉,粟米量必大,軍卒行軍負重,也是辛苦。”
“陛下明鑒。”馮劫接著說,“一卒日費五斤,十萬人則為五十萬斤,三十萬人一日即需一萬二千五百石。如果按月計,三十萬卒的三十日軍糧就需要三十七萬五千石。輜重車的配屬上,按照革車載運三十石(0.9噸)算,單載運軍糧就需要一萬二千五百輛革車,而其他營帳、軍械等也需要一萬二千革車,因此就需要二萬五千輛革車。”
“啊,需要如此多?那豈不是要在軍卒之後行進四五百裡?”胡亥不由得坐直了起來。
“不是的,陛下,輜重車隊雖然是很龐大的隊伍,”馮劫喘了一口氣,“但幾十萬大軍行進不會在一條道路上,會按部曲分幾路並行,每路約五萬卒。”
“這樣……那也差不多有八、九十裡長的輜重隊了。”胡亥倒回軟墊上。
“陛下,通常不會帶著這麽多天的輜重隨軍行動,會根據行進目標在途中建立輜重營地,就近補給,而輜重營地的糧秣輜重通常是由水運送到。可以這麽說,除了始皇帝北疆驅胡,大多數戰事都是由水運輜重,陸地輜重輸送基本均為從輜重營地補給軍旅時使用,不過輜重隊的護衛也是一個重要的事情。”
馮劫算了算接著說:“每輛革車要用三人駕馭和前後照應,要真的全憑陸路上革車輸運,就是二萬五千輛革車,那就需七萬多人駕馭,為護衛輜重安全還再需三至五萬人,這樣僅輜重隊就需要十一、二萬人。”
“另外革車用牛拉,一車一牛需耗四人之食,三萬頭牛就會耗用十二萬人的軍糧,這一來輜重部分就需要二十四萬人的押糧耗食。如此算三十萬軍卒加上輜重載運消耗則需按照五十四萬人的軍糧配屬。再考慮到戰時兵卒的口糧日耗加五成,日費七斤到七斤半口糧,因此若帶一月軍需輜重,革車最低也需三萬輛,每屯五十卒就需配屬五至六輛革車輜重。”
“啊哦,”胡亥的嘴巴再次張大成O型,“軍中馬牛都食用粟米?糧草糧草,我還以為馬牛都吃草呢。”
“陛下,軍中馬牛都需要充沛的體力,現有草料滿足不了戰時的需要,戰時的軍中牲畜都是食用粟米的。所以,大軍不會配屬如此多的輜重車輛和駕牛,在輜重營地到駐營地之間,一般就按十日所需隨軍輜重的運力配屬。如果一地駐扎時間較長,則輜重會源源運抵。大戰時會征發役夫運送輜重,視路途遠近而定,較遠路途役夫數量往往多於軍卒,當然役夫和牲畜的消耗也就會大大增加。先皇帝征百越征發五十萬人中,正兵只有二十萬,其余三十萬均為役夫。”
胡亥不說話了,一隻手的手指在另一隻手的手背上彈動。
良久,胡亥再次開口發問:“太尉,那麽軍械輜重,是不是也有很多種類?”
“陛下,箭矢比較簡單,就是弩用箭、弓用箭和大弩箭。弩用箭為短箭,長兩尺六寸(秦製尺寸)。弓用箭則長三尺。大弩箭實為矛,長一丈三尺。有時會根據不同的用途有不同的箭簇,但某種箭鏃不足時也可用它種替代,不會太影響軍戰。”
馮劫頓了頓,繼續說道:“甲分襦甲、皮甲、劄甲(金屬甲片),也不複雜。軍弩亦分多種,臂張弩用於騎軍,踏張弩用於步軍,還有大弩即床弩。弩的使用耗損比較嚴重,需攜帶大量機巧之件。其他軍械則包含了劍、矛、戈、戟、梢、鈹等。”
“卿不用再說了,好複雜。”胡亥晃了晃腦袋,“能不能簡化一下,我聽著都暈了。”
馮劫笑了笑,拱手說:“陛下,臣已經是按照簡化的方式說的,不能再簡了。”
“唔……引領大軍真是不易。”胡亥衝著馮劫一舉爵,“朕敬大秦軍卒。”
馮劫雙手舉爵過頂一低頭:“臣代軍卒謝過陛下。”然後一飲而盡。
“尉劫,吾有一事不解,還望卿與我解惑。”胡亥放下酒爵沉默了片刻說道,“兵車現在還有多大的作用?”
“陛下,在守陣中,百將登車而立,步陣可很好的看到百將的指揮意圖。在衝陣中,以輕車為核心,引領步卒前行,這都是步陣中兵車的作用。”
馮劫看了看胡亥專注的表情,咽了口唾沫:“在平原、草原,車兵的衝擊力仍然強大,對敵陣的撞擊很多時候,采用戰車都是撕開一個戰陣缺口的有效方式。”
“騎軍不可衝陣嗎?”胡亥有些疑惑。
“騎軍馳馬需兩腿夾緊馬腹,持矛戈衝陣撞擊力能把兵卒從馬上掀下來。另有將雙腿綁於馬上的方法,但太過煩瑣,也妨礙控馬。”
“哈,我昨晚想到一法,應可解決太尉的騎軍問題,停車。”胡亥又開始得意的想賣弄一下。
輜車停下,兩人下了車。胡亥招呼韓談把馬牽過來給馮劫看。由於韓談的馬也裝備了同樣的鞍鐙,馮劫就不用“僭越”的去騎皇帝的馬,騎上韓談的馬試了一下,也是大為驚異。
兩人回到輜車上,胡亥滿臉洋洋自得的對馮劫說:“尉劫,如果大秦騎軍都按此裝備,是否可徹底的摒棄戰車?我認為戰車強大但易損,耗費財力,對馬匹也是浪費,還隻限於在平原開闊地帶使用。而用馬軍則與步卒相同,不受道路環境的影響,其對敵陣的衝擊力也並不遜於車兵。馬鞍雙鐙,持矛擊陣,想想都熱血沸騰啊。”
馮劫也非常讚同的連連點頭。
胡亥繼續說道:“車兵機動力強,但車兵耗費過重,對戰場的環境要求高。而組成一支完全獨立作戰、具有強大衝擊力的騎軍,那麽我大秦的戰力又將上一個新台階。我還有一些想法,待騎軍可成時,再與卿等商議。”
“陛下思慮兵事,我大秦之福。”馮劫真心實意的向胡亥一拜。
“好啦,起來吧。你繼續給我說說軍陣之事。”
“嗨。”馮劫穩了穩神,“陛下,按照正兵的步陣,我大秦軍通常設為五陣,前軍三陣,分左中右陣,後軍兩陣,分別對應前軍三陣間的兩個缺口。每陣中,前排為弩卒無甲,便於快速調整前衝或後收。中排為兵車,一車一禦手兩甲士。兵車前有無甲輕兵持大盾、後有帶甲重卒,為守陣防禦和衝陣主力。左右陣的側翼還會布置一到兩排弩卒,防范兩翼衝擊。後軍陣則在陣後布置弩卒。”
“騎軍呢?”
“騎軍一般在五陣之外的兩翼遊動,有時則隱於前軍陣之後的後軍兩陣外翼。我軍衝擊敵陣時快速前出包抄或兜尾,抗擊敵方衝陣時保護兩翼並由側翼遲滯敵軍。當然臣說的是固定的基本列陣,實戰時領軍將軍還可根據戰場形態和對敵軍的判別變陣。譬如一側有山水為憑恃則可集中騎軍到另側。判定敵陣左翼薄弱,可在我軍右翼的前軍右陣建立混成衝擊陣,集中車騎弩步梯次攻擊擊破敵陣左翼等。”
馮劫說的太急,一口氣沒跟上嗆住了,趕緊用袖掩住口鼻咳嗽了幾聲,才歉然的對胡亥說:“臣失儀,還望陛下恕罪。”
胡亥隨意的擺擺手,“卿無罪。那麽,明天中尉軍將要給我演練的,就是這樣的陣法了?”
“想必應是。從根源上講,我大秦武力強盛並不賴以多變花巧的軍陣布置。老秦人質樸古拙,但意志堅定,任你千變萬化,我隻持戈前擊。”馮劫自豪的說。
胡亥又陷入沉思中。
前方距離藍田大營已經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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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田縣外。
采藥夫和童兒隔著三百步左右的距離跟著商隊護衛裝束的幾名壯夫走了兩個時辰,已經是戌初,天色漸黑。采藥夫遠遠地看到壯夫們停步不走,於是吩咐小童在原地等著,然後一弓腰借助灌木和土坡,迅速的靠了上去。半個時辰後,采藥夫鬼魅一樣的蕩了回來,帶著小童抹頭就走,悄悄返回了藍田縣外。
此時夜已深,城門已關,兩人在常用來臨時安歇的一個窩棚安頓了一晚,早上開城後回到藥肆。
又過了半個時辰,藥肆旁邊院落的大門打開,一個文士打扮的人駕著軺車,向著鹹陽方向駛去。到馳道路口突然一轉,奔向了藍田大營的方向。
秦二世元年六月十九日。
藍田大營建在藍田塬(坡頂的大片平場)上。從外看去高牆敵樓箭垛,旌旗招展,如同一座城池,只是營牆的高度比城牆低一些,約在三丈左右。
大營外無護河,沿牆設置兩丈寬的拒馬樁、竹簽等。內部看上去則像一個奧運主會場的格局,當然不是四周高高翹起看台的那種樣子。說像奧運主會場,是指整個大營的中心是一個巨大的演兵場,兵營則環繞在演兵場四周。
演兵場為長方形,長六百步、寬三百六十步,可站滿二十萬軍卒。實際上藍田大營鼎盛的時候,也確曾駐有二十萬軍卒。長邊中心的一側為通向大營門的甬道,另一側甬道則通向中軍大堂。闊邊的一側則搭建有一個兩丈的高台用於閱兵。
此時胡亥正端坐在閱兵台上,公子嬰站立於皇帝側後。兩邊略靠後站著馮劫、章邯、董翳、司馬欣,兩側燕翅排開的則是各軍將領。左手側為衛尉軍和郎中軍的將領,右手側為中尉軍的將領。
昨日路途上只是分別在朝食和晚食的時間,整個隊伍休息了各半個時辰,包含皇帝在內的所有人都吃的冷食,所以行進的時間就比較短,在戌初二刻就抵達了藍田大營。
距離大營二十裡時即已被大營斥侯發現,距離大營十五裡就可以遠遠看到大營內衝出五千騎卒在大營外十裡處列隊,中尉司馬欣帶領幾十個將領輕車立於道邊恭迎皇帝。
到大營內,胡亥就佔據了中軍大堂作為臨時行宮。衛尉和郎中軍環繞中軍大堂布防,而中尉軍的火頭軍則趕著牛車運來幾十甕冒著熱氣的燉肉,胡亥的衛軍們得知這是皇帝特意吩咐的加餐,爆發出一片“皇帝萬歲”的歡呼。精神緊張的走了一天,喝一碗熱騰騰的肉湯,吃上幾塊肉,渾身都舒坦。
胡亥也像當今親民的領導人一樣,走到衛尉的圈子裡,和軍卒一起喝一碗湯吃兩塊肉,這下感動的周圍的兵卒全都跪下膜拜。消息傳到中尉軍中,軍心也被極大地調動起來了。於是,今天台下調來進行演練的士卒都格外有精氣神,都想在皇帝面前表現出大秦強兵的風采。
閱兵台上兩端各有六面大鼓,十二個巨漢正在擂鼓。每側鼓前站立一個持手旗的軍將,用旗語指揮著台下的軍卒布陣。
看著台下上萬的兵卒在令旗的指揮下,快速而有序的片刻就組成了一個前三後二的五方大陣。令旗揮動,鼓聲再響,全部軍卒靜立,鴉雀無聲,只有風中的大旗獵獵作響,軍卒一色的黑衣黑甲中,刀槍閃亮,弩箭的金屬光澤點點奪目。
胡亥感覺心情激蕩:“爺們兒在後世的時候,啥時候這樣威風凜凜的坐在中間看如此大的陣仗啊。”
“陛下曾說今日不看兩軍對陣,只看秦軍陣攻守方式,所以臣隻調出了萬卒。”中尉司馬欣開始向皇帝解說。
“陛下,今日演兵,臣命組一個常見攻守五方陣。陛下請看,前軍中陣主守,以床弩為先,床弩後為六排弩卒,蹶張弩斜向指天以備仰射。弩卒後則為持盾輕卒,不帶甲以利靈活移動。盾卒後為兩行持矛戈甲士,矛戈可從兩個相鄰大盾縫隙中伸出阻敵。甲士之後為持劍銳卒,一旦盾矛潰垮,則銳卒向前。”
司馬欣又一指前軍兩側:“前軍左右陣均前列弩卒,後有有盾卒防護敵方箭矢。為防敵軍兩側突擊,左右陣向外也排布盾矛卒。盾卒後則為一行矛戈輕卒,輕卒後為數行持劍銳卒,中陣抗住進攻,左右陣向中合攏。”
司馬欣的手指向後軍兩陣:“後軍兩陣為進攻陣型,戰車居前,以一輛戰車帶兩車為三車陣,中車主攻,左右車在中車兩側防護。車兵之後為帶甲步卒,最後清理殘敵。車兵外側為騎軍,跟隨戰車靈活進擊。前軍左右兩陣遇敵側襲時,騎軍則可從後軍兩側予以突擊維護。”
看到胡亥點頭,司馬欣接著說:“那麽現在,臣等就為陛下演練戰場攻防的情景。”
“敵二百步,弩兵先發仰射。”司馬欣向令旗官揮揮手,令旗晃動,下面一聲鼓響,一片箭雨騰空而起,落向演兵場盡頭事先擺好的數千個扎草人靶。從人靶的視角看去,遮天蔽日的箭矢呼嘯而來,充滿天空,人靶立即就像豪豬一樣插滿了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