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明日巳時你帶他們入宮,今日就先安頓在你府上,一切明天見了再說吧。”胡亥似乎下定了決心。
“嗨。如此臣先告退。”
秦二世元年七月七日,巳時,陽城。
一群人亂哄哄的站在一個空場內,相互之間打招呼的,攀談的,相互看不順眼似乎馬上就要大打出手的,把空場弄得像個市集。
這裡是縣府的小校場,集中在這裡的人,除了陳勝帶的十六人,還有其他亭鄉的三十來人,包括縣城內的一些閑民。互相不順眼的是縣裡兩幫經常爭地盤的狐鼠,平時就打打鬧鬧的,此時在校場相遇,幾句話就又快打起來了。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的時候,陳勝從旁邊走到了對峙的兩幫人中間:“我說兄弟們,你們這是幹啥?先停手停手。”
“他們叫陣。”左邊一幫人的帶頭者喊道:“他們對西南市井附近市商最近願意由我們來保護不服,說我們搶了他們的地井。他們收的財帛太多,店鋪承受不了轉向我們要求保護,這也算搶?”
“胡說!”右邊那幫人的頭領大喝:“明明是你們暗中做手腳,許喏減少保護用度,就為了去戍邊前最後斂一把財,瞞哄店家。現在你們全夥征發戍邊一拍屁股拿了錢走人,誰還保護他們?最後還不是騙財?我們是得了店鋪的委派,要你們把錢帛吐出來。”
“收進袋的錢,吃到肚裡去了,怎麽吐?要不,我等翻腸倒胃給你們吐出來?”左幫帶頭的伸手就假作要扣嗓子眼,其他左幫之人哄堂大笑。右幫之人大怒,立即就要前衝。
陳勝一招手,他那一亭的十幾個人立即插了進來,把兩邊人隔開。陳勝高舉雙手轉著圈子:“各位,各位,都聽我說一句好不好?”
他一連喊了三遍,兩幫人才慢慢消停下來。
“各位,”陳勝先對右邊幫的人打了個拱手:“都在一個城裡,他們不管如何說,全夥都給征發了,所以以後城中的地盤,都是你們還留下的兄夥的。大家這一去戍邊就是一年,你們和他們都不容易,這都是拜該死的暴秦所賜。”
最後一句他壓低了聲音,還四下看了看有沒有官吏過來:“大家都讓一步,給某個面子,好不好?”
他又向左邊幫的人拱了拱手:“你們啊……這樣,咱們今天匯集,明天才向郡治出發。我看看一會來招呼咱們的縣吏是誰,好不好說話。如果可以,一會由你們出錢,買幾壇酒請他們來飲,也算賠個小罪,如何?”
那兩幫人都不算多,每幫大約六、七人,一是陳勝一向在城裡和他們相處的還不錯,二是現在陳勝這一亭的人是校場上各夥人中最多的,所以兩幫人各自湊在一起嘀咕了幾句,就都向陳勝拱手:“看在陳兄的面子上,就按陳兄的意思辦。”
陳勝笑了,一手拉過一邊的兩個帶頭者:“謝了兩位給勝薄面,那就擊掌。”
兩人雖然面色還是不太好看,但也相互擊了一掌。
陳勝攬住兩人的脖頸:“我說二位兄弟,你們抬頭看看,咱們縣這些人,差不多有四十多個,要按軍旅,接近一屯。你們在縣內是對手,一旦戍邊出了縣,咱們都要維護咱們這一屯的名聲不是?雖然咱們是戍邊民夫,遇到戰陣的機會不多,但一旦遇上,你說你們兩夥兄弟還會有可能背靠背的殺敵保命。所以啊,兩位,別為縣裡這點兒事兒別扭啦,至少這一年的時間裡,大家都是生死弟兄。”
他最後兩句的聲音很大,並抬頭看著校場內的其他人,顯然有說給所有人聽的意思。
“啪啪啪啪”,校場外有人拊掌:“勝小兄,說的好。”
陳勝轉頭一看:“文公,你怎麽來了?”
周文衝著陳勝點點頭,然後走上了校場的小木台,兩名差役跟在他後面。周文在木台上站定,一個差役喊道:“戍役集中,都轉過來,十人一排,面向令史,站好。”
底下人參差不齊的列隊,各亭的人自己站成一排,也不管夠不夠十人。差役一見就提著鞭子要去整隊,被周文用眼神製止了。他抬手對陳勝做了個邀請上台的手勢,陳勝略略遲疑了一下,就大步的走上台去。
周文笑了笑,對台下的人指了指陳勝:“此為陳勝,你們有很多人認識,也有人可能不認識。不過沒關系,現在大家就都認識了。某代縣府宣布,此番戍邊,本縣組一屯,屯長縣裡指定由陳勝擔當。”
胡武和朱防立即舉手大喊:“支持,支持。”
其他各亭的人開始嗡嗡起來,剛才差點打架的兩幫人互相對視一眼,也都舉手表示支持。
陳勝帶來的人和城內兩幫的人加一起有將近三十人,其他各亭的人單獨只看本亭,顯然差得太遠,嗡嗡聲馬上就停息了。
陳勝舉起手:“既然縣裡讓勝來帶領大家,大家都是一屯的兄弟。既然是兄弟,就不分鄉亭,由此起一年,禍福與共。現在勝就給大家分一下伍什,大家不要再有鄉亭、幫夥的觀念,各鄉亭、幫夥,可推舉一人為什長、伍長,然後其他人打散編伍,相互熟悉,相互幫扶,爾等以為如何?”
胡武和朱防又大聲鼓噪著表示支持。
周文摸著胡須看陳勝劃分什伍,這家夥不愧是縣裡閑民都敬佩的人,這點兒小事做的很熨貼,同時把自己亭的人插進了每一伍中,不能說各伍都能控制,但至少能通消息到陳勝耳中。
折騰了一陣,這回大家都能比較整齊的站成了五排,一共四十八人。周文很滿意的看著陳勝:“今日縣裡已經安排了營屋,明日前往郡治,我帶你們前去。現在都去房中放下行囊,可自便,到晚食再集中。”
陳勝把周文的話複述給大家聽了,就在差役的帶領下前往臨時住宿的營房。
陳勝走在後面,拉著周文:“文公,怎麽會要你帶我們去郡治?”
“秦廷發文,要各郡在治所築城,以防民亂佔據郡治。築城的人手,一方面就在陳縣城內征集一部分,另一方面則是關中發還的徭役,擇自願者留一部分。秦廷準各郡提供高於常規徭役五成的飲食糧粟,所以倒是有人願意參與築城。郡府在各縣都調吏目,幫助協調郡府的諸多事宜,待築城完畢後再回各縣。”
周文邊走邊說:“我就是被征到郡府幫忙的,所以明天和你們一起走。”
陳勝在懷中摸了摸:“那咱們去喝酒。”
周文拍了拍陳勝伸在懷裡的手:“喝酒可以,不過你那點錢還是留著吧,某請你,把那兩位也叫上。”他指的是陳勝的常年跟班胡武和朱防。
陳勝想了想,從懷中抽出的手攤開,手掌中有一摞穿起的十幾個錢:“要不,把我的錢也加上,叫上所有的什長一起。”
周文讚賞的看著陳勝:“涉想的周到。我的錢應該夠五七人小酌,小兄的錢還是留著,不夠再說。”
陳勝也不囉嗦,點頭同意,叫過朱防,讓他逐個悄悄告知每名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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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巳時,鹹陽宮。
一輛駟馬安車在兩隊騎郎的拱衛下,由宮外向宮門中速馳來,車上掛著代表皇帝的黑龍大旗,在風中呼呼飄動。宮門守衛全都肅立敬禮,毫無阻攔之意,看著車馬進入宮內,直直的向著大殿台前駛去,在此同時,殿台之上,六隻巨大的號角齊鳴,在歡迎貴客的到來。
安車上,正中坐著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郎中令公子嬰反而坐到了老者身側。老者的另一側則是三綹黑須飄揚的陸賈。不用問,中間的老者就是始皇帝“與語三日三夜,賜金璧數萬”的安期生。
從郎中令府出來時,見到駟馬禦車候於門前、公子嬰盛邀其坐於中位時,安期生就覺得此行不虛了,如果是過去的二世皇帝,恐怕連他是誰未必知道,更不會用這種只有帝王才能使用的四匹馬拉的車來迎候。
不過他內心中還是有一絲疑慮,會不會是這位小皇帝也如同他老爹一般只是想獲得長生之術呢?所以他力辭乘坐禦車,更是堅決不坐主位。公子嬰一臉無奈的勸說道:“仙翁辭車不乘,嬰則違詔有大罪,還望仙翁多體諒嬰的處境。”
看著府門兩側馬上面無表情的郎中軍騎郎,安期生也不好太過推辭了。
陸賈的感受則又有不同。昨日安期生帶他來到郎中令府時,公子嬰熱情的表現就讓他頗有好感。晚上安排住處、設小宴款待,都充分表明了秦廷對他倆的重視。
開始他還認為是沾了安期生的光,畢竟老頭是始皇帝接見過的。但在和公子嬰的閑談之中他聽到,皇帝對他也非常重視,曾下詔在山東尋訪的幾名賢士中就有他的名字。現在皇帝又擺出了這麽個陣仗,雖然主要是對安期生的禮遇(他自認沒有安期生的面子那麽大),但對賢者的禮遇規格如此之高,也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禦車來到殿前停穩,公子嬰先跳下車,接著就伸手去扶安期生。安期生笑笑謝絕了,步履穩健的踩著車踏下車,陸賈也跟著下車。
大殿台階一直到殿門,排布著兩排郎中軍郎,身著皮甲,腰懸寶劍,見到幾人拾階而上,一齊行軍禮致敬。
一上殿台,號角再次齊鳴,殿門轟然大開,遠遠望去,丹陛之上燈火輝煌,一個穿皇袍的小人兒正坐在那裡等著他們。
公子嬰在前引路,先進入殿中,但並沒有直趨丹陛,而是向前幾步後就站立回身。安期生和陸賈則按秦法,入殿後即止步,剛要行跪拜禮,殿門側的一個內侍近前一步笑眯眯的抬手阻止:“陛下詔,兩位賢者無需拜禮,請至陛前說話。”
公子嬰也微笑著補充了一句:“兩位陛前揖禮即可。”然後率先向丹陛走去。
安期生和陸賈對望一眼,跟著公子嬰來到丹陛下行揖禮。
“二位賢者,免禮。”一個公鴨嗓的聲音很溫和的說道。
兩人直起身抬頭,看到禦案之後的小皇帝正面含笑容望著他倆。再一轉頭,發現殿內除了皇帝和他們三人外,還有一人正笑吟吟的望著他倆。皇帝在上面開口為他們介紹:“給兩位賢者介紹一下,這位也是我很推崇的賢者,朕新拜的客卿,陳平。”
陳平恭敬地對安期生施禮:“平見過仙翁,相別有日,竟然在此又睹仙翁風采,實出意料。”
又對陸賈拱手言道:“聞陸賈先生之名久矣,今日得見,不勝榮幸。”
安期生一見陳平就笑了:“先生原來已經來此,老朽本還欲向陛下舉薦先生。”
陳平又拱拱手:“多謝仙翁抬愛。至於平至此,乃被陛下押解而來。”
說完轉頭看了一眼胡亥,兩人對視一笑。胡亥開言道:“幾位賢士都坐吧,皇兄也坐。”
陸賈坐下,開始仔細的打量起皇帝。小皇帝滿面春風,目光中毫無暴戾之色,溫和而又自信的坐在那裡,有幾分懶散,有幾分睿智,還有君王自然而然的氣場。
皇帝的這第一印象,又在陸賈心中加了分。
在芒碭山,他被劉季的叫花子土匪截住。聽他自報名號後,領頭那個四十歲左右的首領立即滿臉笑容的施禮,表示不知賢士在此,唐突了。然後他便被引到了土匪窩,一個非常簡陋的窩棚群落。劉季連連道歉,說因為擔心官兵來剿,所以不敢設置太正規的住所。然後讓其他土匪去看看還有什麽可吃的,拿來招待貴客。
他看的出,劉季並不是惺惺作態,他們這些土匪實在混的很慘。不過他也看出了另外一點,就是這個劉季對其他人並不頤指氣使,而是用重視每一個人的態度和手下說話,那些人對劉季則非常尊敬,雖然有幾位和劉季說話很隨便,但也是當作大兄看待的那種親近。
劉季留陸賈住了一宿,把他自己住的窩棚讓給陸賈,自己準備去和其他兄弟擠一晚,被陸賈拒絕了,於是兩人共處一個窩棚內。那時候雖然剛剛入春,但林子裡的蚊蟲已經開始肆虐。劉季的人太少,放哨的人手都不足,連點燃煙霧驅蚊都怕暴露,所以蚊蟲攪擾得陸賈也睡不著,就一直與劉季在閑聊。
聊天中劉季毫不隱晦的說了自己的情況,不是什麽富貴之人,做官只是個小小的亭長等。可陸賈發現,雖然劉季出身不高,含有強烈的閑民痞性,但卻很能籠絡人心,對人評價很準確。就以他自己而論,劉季直截了當的就說他善於雄辯,心思詭橘,做事細致而考慮周到,並且善於另辟蹊徑,是一個很好的策士,對於陸賈所言的“行仁義、法先聖”和“無為而治、不廢有為”等想法都非常讚賞。
劉季力邀他在自己能夠走出芒碭山時來幫自己一把,至於現在,“季不能使先生也如此藏於山中受苦。”劉季自嘲的笑笑。
經此一晚相互了解,陸賈認為劉季此人雖非六國舊族,但志向高遠,未必沒有爭天下之心,而且他對現在身邊這些人的介紹,還有他一直感激的那兩位在努力接濟他的沛縣朋友蕭何和曹參,以及其他沛縣的那些友人,已經構成了一個文武全面的小班子,即使不得天下,也可為一國諸侯。
在陸賈看來,劉季缺乏的是一個契機,所以只能暫時蟄伏。但當下山東的局勢已如堆好了的乾柴,一點火種就會立即燃燒,那時候就是劉季走出芒碭,一展雄圖的時候。像劉季這種有志向、能納人言、能聚攏才智之士為己所用的人,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中必定能博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所以他雖然並沒有明確答應以後會在合適的時機投奔相助,但在內心中已經把劉季作為第一位的明主候選人。劉季請他在遊歷中多多關注各地狀況,並看一看大秦的軍政狀況,也使他對劉季以當前窘狀卻眼望長遠非常欽佩,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下來。
安期生在灞上一語中的的指出了他與劉季的往來關系,並說在一個月前,他可能是對的,但在現在,他就是錯的了。
陸賈本身對黃老學說就很看重,安期生又是黃老學派當下的代表人物,所以雖然安期生的“望氣”之法事涉玄幻,可除非他相信這個老翁跟在他身後看到了他與劉季的交往,否則他只能相信安期生確有對過去未來的感知能力,所以他心中無法不開始有所動搖。
為士者,所求為仕,為仕則可實現自己的理想與抱負,此生不虛度也。劉季只是具備了參與天下紛爭的能力,可現在上面這個小童子,卻是當前這個天下的主宰,哪怕他已經可能在逐步的丟掉自己的天下。
現在自己需要證明的,就是這個小皇帝並不會真的丟掉天下,就像安期生所預言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