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臣兩手據案目光灼灼:“某也不願知道此生的所有事情,如果所有事都是天注定,活著又有何意趣?既然文公可卜,那就卜算出什麽是什麽好了。”
“若卜卦為凶非吉,倒掃了今日友聚之興。”周文還是很遲疑。
陳餘哈哈大笑:“文公何需這般囉嗦。吉凶自有天定,某與耳公均不介意,臣公自然也不介意。不知吳兄……”
他看著吳廣,吳廣也大笑一聲:“哈,富貴當喜,死又何哀?”
陳餘滿意的點頭,對周文說:“我等皆不在意,公且卜來。”
周文看大家都無異議,於是從懷中拿出一塊龜殼,又從袖中取出幾枚銅錢。分別問過每個人的生辰和出生之地,然後拋下銅錢,手指撚算,口中念念有詞的算了起來。
大家各自喝酒吃肉,看著他弄鬼。
周文折騰了足足有一刻多鍾,然後神情似喜似憂的收起了龜殼和銅錢,環視了一下在座的所有人。
“如何?”陳餘最性急,率先張口發問。
“還是先從涉說起。”周文說:“與某在此番戍役之前推算的一樣,此番前往,卦象甚貴,可實現涉的一直以來的夢想。”
陳勝的眼中放出光來,舉碗將酒一飲而盡。
“臣公也是大貴之卦,應在北方。”武臣的眼中同樣放光了。
“耳公和餘,北方大吉,想必應和臣公一同向北,共謀富貴。只是會有些許波折,以耳公的才智,應不難化解。”
張耳沒像陳勝和武臣那般喜於言表,只是有些自得的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胡須,陳餘聽聞北方大吉,則有些躍躍欲試。
“叔(指吳廣)當與涉同進退,共得富貴。”吳廣聽了沒什麽表示,只是看了陳勝一眼。
見周文都說完了,陳餘忽然問:“文公可為自己卜算過?”
周文微微一愣,但表情旋即就平和下來:“自然是算過的,文的命運,注定要為大楚奮力一搏,當不負先年春申君和大將軍燕的知遇之恩。”
原來,周文早年曾在春申君黃歇的門下做過門客,後來在楚國大將軍項燕手下做過“視日官”,就是在軍隊出發前,看太陽觀氣運、以辨凶吉的卜算者。
“那麽文公的氣運應在何方?”陳餘繼續好奇寶寶一樣的問。
“餘,我等與文公也不是初會,今日爾這是怎麽了?”張耳覺得陳餘有點過了,出言攔阻。
“耳公,以前某可不知文公善於卜算啊。”陳餘有點兒不服氣。
“無妨無妨,”周文笑了起來,“文倒是很欣賞餘的率直。至於文的氣運……若得反秦之機,文將率車千乘、卒以十萬計,西向破秦關。”
最後這幾句話,說的信心十足,擲地有聲:“文既從春申君與大將軍燕,頗知軍伍,某志就是以己身報效大楚故國,破秦除暴。”
周文平時都是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說話輕言慢語的,今天或許是被在座的豪傑所感染,心中隱忍不發的豪氣也迸發了出來。
“好!”陳勝第一次見到周文的豪邁,不由得大讚一聲:“吾等舉酒,為富貴,為除秦,乾!”
大家一起飲酒。
張耳對周文剛才卜卦之後的表情看在眼裡,心中總有些不穩:“文公,某看汝剛才卜卦之後,似乎並非全為喜意,似有話尚未說出?”
周文聞言臉色有些陰沉:“耳公好眼力。文說過,文卦不精,不善長卜。剛才不算諸君卦象皆吉,但又似有隱憂。為此再卜,又算不出吉後之事,所以……”
“某剛才也說過,”武臣大咧咧的把周文的話頭截住:“若先知此生所有事,活著又有何意趣?既然當下的卦象為吉,我等就先顧當下就是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對。”陳餘和陳勝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喊了出來。
“卦象如何,也要一步一步走。”一直沒太說話的吳廣張嘴了:“至少,明日某和涉尚要往靳縣再轉往漁陽戍邊,耳公和餘仍要隱姓埋名繼續為裡門衛,文公還要協助暴秦的郡吏築城防范反秦者。”
看大家因為他這幾句掃興的話都有些面色不虞,他笑了:“但既然卦象為吉,只要我等把握住機會,自可趨吉避凶。所以,某讚同臣公的話,顧及當下,走一步看一步,日後之事,何須掛慮?”
周文一擊掌:“臣公與叔所言甚是,倒是文過慮了。至少,現為眼前的吉兆,一同飲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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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陽宮,公卿朝議。
除了三公九卿,參加朝會的人還有陳平、陸賈和公子高,另外就是德高望重的安期生了。
公卿們都知道安期生來了,經過胡亥在宮中那麽大張旗鼓的迎接,不知道都難。所以當安期生在公子嬰的帶領下步入大殿,所有的公卿都在席位上站了起來行禮。
至於兩位客卿,陳平已到多日,全面拜會過每一個公卿。陸賈則比較低調,剛來一天多,昨日又幾乎都在軍謀台,還未及拜會。從胡亥的角度上也不希望他太張揚,畢竟他還身負頗具陰謀氣息的一個重任。
剛才他向公卿們介紹陸賈時特地強調過,陸賈的客卿身份隻限於在座的人知道,需待他完成使命再回鹹陽時,才公開身份。
公子高暫時沒有職位,除了向皇帝施禮外,很自覺地在末位找了個座席悄悄坐下。
今天討論的議題都是圍繞著昨日的泥盤推演,是軍事主題。
太尉劫先介紹了一下昨日的推演情況,並特別指出了武關的防守問題。公卿們得知進攻武關的模擬方就是眼前這個新拜的客卿賈,看他的目光立即有所不同。大秦一向尊重強者,所以陸賈的形象立即就被拔高了一截。
根據推演結果,胡亥昨日定下的提前把秦銳軍調撥到位後原地訓練的決策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擁護,對加強武關和武關東四道嶺的防禦,以及相應的烽燧建設,都擬定了規製,隻待章邯到達,就向其頒布詔製調兵,同時立即開始應有的建設工作。
由於增建關牆、新建烽燧等事涉及徭役征發,所以需要通過大朝會頒布,因此對明日大朝會誰來挑頭上奏、上奏理由等,都做了安排。
推演之事議完之後,就是議由安期生領頭的醫術體系變革之事了。
把少府內的太醫府獨立出來,把奉常府內的巫醫進行揀選,其中偏重醫術的醫師合並到太醫府內,並在各郡縣成立對等機構,用於管理轄區內的行醫者,使太醫府不僅是一個最高醫療機構,同時也要具備醫者管理和培訓的職能。
這個話題太大,雖然大家都很尊重安期生,但需要為此制定一整套的機構設置、人員選拔,按秦的通常做法,還需制定一部醫律……
胡亥聽公卿你一言我一語的找問題、獻策、補充問題……頭有點大了,覺得自己真的是天真了,還以為很簡單的用幾個月就可以搞定此事。現在感覺,這套機構班子連帶律法制定,沒個一年半載的完全搞不定。
他一臉苦笑的看著安期生,安期生也以苦笑回報。
“諸卿。”胡亥一說話,下面的討論和爭執立即就停止了。
“此事是我的過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一項律令的制定,一套對應機制的建立,確實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陛下的想法是非常好的,”看皇帝自責,李由率先表態:“如果單是奉常太醫與少府太醫的合並也不複雜,只是陛下還要對行醫進行管制,並鼓勵醫師授徒傳業,如此事情就涉及的方面較多。臣負責律法,律法嚴格,所以會很佔時間,每一條律法都需要進行仔細考慮。”
他向安期生一禮:“仙翁行走四方救苦,不能陷在這種事情中。臣有一議,可讓仙翁在醫師的選拔、規范和鼓勵授徒等方面,提供寶貴的建言,這樣也能使仙翁早日脫開這些俗務。”
“好,廷尉的建議大善。”胡亥稍稍松了口氣,對安期生說:“如此方法,不知仙翁意下如何?”
安期生先感激的對李由拱了拱手,然後向皇帝施禮:“庶民無異議,廷尉閣下的辦法甚佳,庶民自當用些時日,把庶民的建言寫下後奏報陛下,再與丞相、廷尉等商討,取其中可行者為之。”
馮去疾也表示讚同:“那就有勞仙翁了。對於行醫者的管控,也希望仙翁不吝賜教,把何為好的醫者,以及各級府衙如何鼓勵醫者傳道授業等事,以仙翁的見解提供,此對天下病患皆為福音。”
“必定,必定。”安期生滿口答應。
馮去疾又說:“仙翁為黃老大家,去疾有一不情之請,是否仙翁在鹹陽期間,可以開講授學幾次,也使吾等閉關自守者得窺管豹?”
能當上丞相的人都不是傻子。馮去疾已經發現陳平是一個黃老的門徒,安期生更不用說,是黃老當下的領軍人物之一。陸賈是安期生帶來的,顯然也屬黃老一流。皇帝一下用了兩個黃老客卿,並對安期生十分禮遇,說明什麽?
馮去疾本身是一個好的執行者,對朝堂采用哪一派學說的執政思路並沒有特別的執著。不過作為老秦人,已經完全熟悉和運用自如的秦法治國方式,如果面臨突然的改變,則一種習慣的轉變是一個痛苦、別扭的過程。就像始皇帝駕崩後,二世皇帝的一系列昏聵作為和趙高的囂張跋扈,起初讓他和馮劫以及大多數大臣都很難適應一樣,不過近一個月來皇帝有了一些尚可接受的作為讓他稍稍松了口氣。
剛剛習慣了二世皇帝的新作風,如果又被新來者以新學說對朝堂進行大刀闊斧的變革,則自己又要適應新的執政手法。與其事到臨頭再去艱難適應,不如在新政未推開前先了解一下新政要采納的學說內容,也能夠在授學中闡述自己的看法,影響新客卿們多用一些調和的手段漸次實行。
馮去疾知道,一旦皇帝要實行新政,自己的丞相之路也就走到了終點。對這一點他早有思想準備,畢竟六十多歲的人了,實行新政自己的頭腦也跟不上了,與其頑固的抱著丞相的符印不松手,倒不如順勢而為,給新丞相和皇帝都留個好的印象,善始善終。不管怎麽說,已經得到了最高的徹候爵位和食邑,所需要維護的不過就是身後的名聲。
安期生和陳平對望一眼,兩人都為馮去疾的提議感覺高興,也為馮去疾的機敏讚歎。要一個法家立國一百多年的國家對基本執政思路做大的變革,首先就是要改變當權者的思維方式。
皇帝肯定是支持黃老學說的,不然不會請他們來,但秦廷大臣們的思想轉變還需要一個過程。馮去疾作為百官之首提出這麽個建議,顯然是為他們開辟了道路,也是朝臣接受黃老學說的良好開端。
“丞相有命,庶民敢不遵從?”安期生向馮去疾拱手言道:“庶民已蒙陛下允可,只在鹹陽暫居數月。這段時間內,丞相可安排此事。庶民不敢言授學,只是把黃老治政的一些思路闡述一下,大家參謀商討。”
“仙翁過謙了,那麽去疾至時會先行通稟仙翁預作準備。”馮去疾對安期生一揖。
胡亥雖然對以黃老替代法家的難度有一定的估計,但在馮去疾和安期生的對話中,他再次意識到,這件事的難度恐怕要比進行醫師制度改革要高幾十倍。現在他拜客卿、推崇安期生、讓李由重新修律,其實只是起到了一個表態的作用,不過是告訴群臣,皇帝有了改變原來大秦純粹的法家治政的想法了,要引入黃老學說。
而從馮去疾和安期生的簡單對話中,他猛然想到,改變一個全面法家化的管理層,會是一個多麽艱難的事情。劉邦得天下後全面實行黃老無為而治,是因為劉大爺已經把法家的秦朝完全砸碎了,在廢墟蓋新房,比改變舊房結構要簡單的多。
不過,眼下即將到來的戰爭,也可以說是一個較好的契機。戰亂的出現證明了純法家治政不適用於全天下,再輔之陳平等人的辯才和拉攏一定的勢力范圍,以及大秦皇帝絕對皇權的適度運用……
咱們這位替代版的胡亥,隻參與過辦公室政治的技術人才,已經感到頭疼了。還是當昏君好啊……
馮去疾與安期生的對話,也引起了李由的注意。既然皇帝如此明顯的想在法家之外再引入黃老一派,那麽自己所承擔的律法重修工作,也勢必需要順應皇帝的想法。他腦海中不禁響起了老父的話:“為父參政數十載……向以先皇帝的馬首是瞻。即便向先皇帝建言,也是先揣測探查先皇帝的想法而後定。”
說老父是個投機者顯然不對,為臣子者,只有君王的思想和你的思想相向,你的抱負才能夠得到施展,孝公時的商君如此,先皇帝時的李斯又何嘗不是如此?李由突然理解了二世皇帝在貶謫趙高這個佞臣時為什麽要一同把老父也趕離相位。顯然從那時候開始,皇帝就已經要對法家治政這一局面進行改變了。
“看來,除了醫律之外,在整個律法的重修中,還是要多多去拜望一下安期翁。另外, 客卿平已經來見過自己,說皇帝讓他來參與修律。這位新客卿,自己還是要多多了解並適當結交一番。”李由暗暗考慮著自己日後的道路。
此番公卿朝議,除了根據沙盤推演的結果對關中防禦進行針對性調整之外,胡亥用兩個新客卿和安期生的出場,隱晦的給朝中重臣一個暗示,皇帝想要引入新的學派、準備進行治政思路的改變了。
胡亥雖然不知道李由在下面心中所打的小九九,但從馮去疾的表現看,這個目的基本達成。
在胡亥心中還有一件大事就是興商賈業。只是在上次公卿朝議時,他已經用半強迫執行的方式,先讓召平和李季在九原試行,這才過了十日左右,要是又讓公卿們進行討論,等於又施加壓力,顯然不合適。
公卿們離開大殿時,公子高被留了下來,就是他準備借重一下公子高的妻家商賈背景,看如何能夠既推行商業,又不與田爭奪勞動力,還能在增加稅負的情況下能讓商賈們獲利,“商不利者仇”嘛。
公子高不知道皇帝為什麽讓他參與公卿朝會,他在朝中並無官職,就算在始皇帝的子女中,他也是最不受重視的一個。
二世皇帝殺掉了大部分始皇帝的子女,能留下他不殺,他已經很知足,前一陣皇帝賜六國宮為公子府,他就更對皇帝感恩戴德。不過除了祭奠蒙氏兄弟那次途中軍演讓他參與了一下外,皇帝並沒有再給他委派什麽任務,他也就繼續低調的蹲在自己府中過自己的日子。今天皇帝突然讓他參與公卿朝議,他不明所以,所以閉口不言,就像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