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後的太皇太后,卻已經開始發問了:“呂學士自揚州入京,這一路所經州郡,未知可聽說了地方州郡士大夫,對於朝政的議論?”
呂公著聞言,拿著眼睛,悄悄觀察了一下那禦座上的少主。
見著對方一動不動的沉默著,才持芴答道:“奏知太皇太后:臣自揚州入京,一路所過州郡、關隘,所遇士大夫皆言:兩宮慈聖,勤勞天下,保佑聖躬,推恩萬民……”
呂公著頓了頓才接著道:“而皇帝陛下,仁聖純孝,聰俊神慧……”
帷幕後的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向太后,兩宮都是微微點頭,然後又問:“老身和太后,這兩個月來,所下的法令、詔書……各地士大夫有何看法?”
這是這位太皇太后現在最關心的事情。
呂公著深吸一口氣,拜道:“臣自揚州北上,一路所過關隘、市集,所遇百姓、士大夫,無不因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推恩萬民,罷廢市易法而歡欣鼓舞!”
這倒是事實!
市易法其實就是一個官營壟斷經濟法案。
本質上就是對商賈和消費者兩頭薅羊毛。
商賈不喜歡,百姓也不喜歡!
如今罷廢,除了市易務過去的官員外,幾乎沒有人不歡迎!
呂公著繼續說:“臣又聞,皇帝陛下躬行大行皇帝遺命,加隆恩於汴京百姓,降德音於京東都路士民……”
“自入京以來,所遇者,莫不稱頌……”
“皆言:兩宮聖慈主上仁聖,德音普降,蒼生幸甚!”
帷幕內的太皇太后聽著,高興的說道:“誠如學士所言,老身就放心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皇太后,在這個時候也道:“大行皇帝將江山社稷,交托給官家,讓本宮和太皇太后輔佐官家聽政,處置軍國事務,這兩個月來本宮和太皇太后在宮中都是殫精竭慮,生怕大行皇帝所遺的基業受到損傷……也生怕下面的官員,不能理解大行皇帝遺命……如今聽學士奏報,本宮也就安心了……”
呂公著聽著,眼皮子跳了跳。
皇太后和太皇太后的言辭,看似相同,實則完全不同。
太皇太后只是關注下面的反應。
而皇太后則強調——大行皇帝將江山社稷交托給官家,讓本宮和太皇太后輔佐!
呂公著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茶湯,讓茶湯辛辣的味道,回蕩在口舌之間。
他才持芴再拜:“兩宮慈聖,保佑擁護聖躬,實乃天下之幸……”
禦座上的少主,依舊沉默。
但呂公著可以感覺到,他一直在觀察自己。
所以,呂公著不由得調整了一下坐姿,以方便少主仔細的觀察他。
這是一種無言的低頭,也是一種無聲的臣服。
帷幕後的兩宮,卻都是高興起來。
太皇太后的語氣,變得輕松了許多:“不瞞學士,在沒有聽到學士的這些話之前……老身還一直擔心,法令和政策,會不會出錯……”
“甚至……會不會被人議論……老身和皇太后,任人唯親……不顧社稷……”
呂公著低下頭去。
他聽出來了,這位太皇太后,還在因為司馬光上次的上書,耿耿於懷。
他只能緊緊閉上自己的嘴巴,不在這個話題上開口。
因為他知道,只要他不提,以那位太皇太后的性子也不會追著不放。
果然,太皇太后也只是隨口說了一句類似發泄一樣的話,就轉過了話題。
“呂學士是大行皇帝欽定的官家托孤重臣……”
“此番入京,未知於國政、朝政上,可有進言之處?”
“若有,還請學士直言!老身和皇太后還有官家,都將洗耳恭聽!”
呂公著連忙起身,先觀察了一下那位禦座上的少主。
發現他依舊保持著相同的坐姿,於是持芴再拜將早已經打好的腹稿,奏報上去:“啟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臣遠從外服,奉詔入京,陛見皇帝陛下於殿上,恭聞兩宮慈聖聖訓……”
“臣竊以為,皇帝陛下初登大位,宜當以修德為要!”
“且,皇帝陛下雖則神聖睿知,然則治學之事,亦不可不重……”
“臣聞:武侯曰: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之所以衰敗,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之所以興隆也!”
“臣,誠惶誠恐……”
“乞兩宮慈聖,選君子正人,近於皇帝陛下左右,侍讀、講學,以助陛下修聖人經義……”
兩宮聽了,都是點頭讚同。
尤其是太皇太后,她忙於政務,也確實抽不出太多功夫,教導官家讀書。
一直想要讓經筵官們入宮,給官家講書。
但,看著那些經筵官……蔡卞、陸佃、許將、朱服……不是王安石女婿就是王安石門生。
翰林學士曾布雖然學問好,人品也端正,可他只是一個人。
況且這個人也和王安石有些關系,太皇太后其實也不大願意曾布直接入宮到君前講書。
而司馬光之前確實推薦了幾個人,太皇太后也覺得不錯。
但現在不是司馬光惹惱了她嗎?
若是直接用了司馬光舉薦的人,那不是等於和司馬光服軟,等於在說:老身錯了嗎?
這怎麽可能?
所以,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如今,聽到呂公著提及此事,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向太后後,看到向太后也點頭後,就道:“學士所言,老身和太后也是深以為然!”
“不瞞學士,官家雖然年紀小,但聰俊的很呢!”
“老身和太后這兩個多月在宮中,教導官家讀書,如今官家已經差不多讀通了整本春秋!”
“翰林學士也都說:聞漢明帝八歲通春秋,今官家八歲亦通春秋,我朝治世可期矣!”
呂公著雖然早就聽說過,少主在兩宮輔佐下,讀通了春秋。
但親自被兩宮證實,還是讓他震撼不已。
於是,連忙拜賀:“皇帝陛下神睿早知,老臣為天下賀……”
就聽著太皇太后說道:“呂學士,天下名臣,必知天下君子所在……”
“還請學士,舉薦一二……”
呂公著持著朝笏,再拜說道:“老臣惶恐,陛下讀書之事,本不該乾預……然為天下社稷……”
“老臣鬥膽,試為兩宮慈聖舉之……”
“承議郎臣程顥,天下宗儒,國家名士……”
兩宮聽著都是點頭。
這個人司馬光也推薦過,文太師也保舉過,重要的是——官家對其印象也好,前些時日聽說他得病後,甚至以急腳馬遞送去禦藥和慰勉。
汴京士民聽說了後,都說官家尊師重道,實在是天下的幸事!
呂公著繼續說道:“此外,臣聽說直龍圖閣知成都府臣呂大防,大儒子弟,文采驚豔,且久歷地方州郡,實乃經筵不次之選……”
兩宮互相看了看,對這個人選也很滿意。
呂大防她們還是有印象的,尤其是其師張載的那四句話,讓兩宮記憶深刻。
“再者,直龍圖閣、新知慶州臣范純仁,乃先代名臣之子,曾隨國朝大儒求學……”
呂公著一連推薦了七八個人。
除了程顥、范純仁和司馬光推薦的人選重疊外。
其他人選都發生了變化。
譬如說,司馬光推薦蘇軾,呂公著卻推薦了蘇軾的弟弟蘇轍。
此外,像是王岩叟、劉摯、范百祿等趙煦熟悉的名字,也出現在其中。
從這裡就能看出司馬光和呂公著的區別了。
司馬光推薦的人,幾乎都是他認識的,見過的名士。
而呂公著推薦的人,卻都是在地方上為官的。
當然,呂公著和司馬光是相同的。
他們推薦的每一個人都是鐵杆的舊黨!
尤其是呂公著推薦的這些人裡,像蘇轍、劉摯這樣的人,全部是舊黨裡的激進派。
什麽叫激進派?
沒有我激進的,都是邪黨小人!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這些入朝後,誰都敢罵,誰都敢噴。
包括舉薦他們的呂公著!
這怎麽可以?
趙煦想了想,就打算給呂公著加點料。
於是,他扭過頭去,看向帷幕中的兩宮說道:“太母、母后,朕聽說古代名臣,有舉賢不避親的美德!”
“呂學士乃是父皇所遺朕之股肱大臣……也是國朝知名的儒臣……”
“朕還聽說,學士家學淵源,可謂代代書香之第……”
呂公著的眼皮子開始狂跳。
他抬起頭,看到那禦座上正扭著頭和帷幕內的太皇太后、皇太后輕聲說著話的少主。
“如今,學士舉賢,卻避而不談其親……”
“高風亮節,朕實欽佩……”
“可是,朕聞之,昔在春秋,子貢贖人,聖人責之,子路受牛,聖人喜之……”
“如今,若是連學士這樣的重臣,都要避諱他人議論,而不舉薦自己身邊的賢能……”
“朕擔心,將來天下人都會因此,避而不談自己身邊的賢良……如此一來,國家賢良沒有進用之道……”
“豈非又是一個子貢贖人的悲劇?”
呂公著聽著少主的話,一顆心向著谷底墜落。
他就兩個兒子。
一個在外面為官,短時間內不可能回汴京。
剩下的那個逆子,可是王安石的擁躉!死忠!
他正要想個辦法,將這個事情搪塞過去。
帷幕內的兩宮,卻都已經說話了。
“官家說的對!”太皇太后道:“呂學士家學淵源,乃我朝鴻儒之家,代代皆為國家重臣……學士身邊豈能沒有賢才?”
向太后也道:“六哥所言,實在不差!”
她直接對呂公著道:“本宮也早已聽說,學士長子,孝篤而守禮,為了能夠侍奉學士,主動放棄了科舉功名……”
“如此孝子,豈能不褒揚、獎賞?”
呂公著聽到這裡,垂下頭去。
我的太皇太后、皇太后啊!
那個逆子你們是不知道啊,他是王安石的人啊!
可他能怎麽辦?
直接告訴兩宮那個逆子的真實面目嗎?
能嗎?
不能的!
況且,他就兩個兒子,長子這些年一直跟著他,服侍著他起居飲食。
他都是看在心裡的。
他難道能因為自己和兒子的政見不同,就直接斬斷他的仕途嗎?
虎毒尚且不食子!
再說了,呂家到了現在,後起之秀裡,算得上人物的,其實就兩個人。
一個是呂嘉問,另外一個就是一直跟著他的呂希哲了。
其他人……看著是真的不成器。
幾次三番的培養,也培養不起來!
所以,沒有辦法,呂公著只能低下頭去,持芴拜道:“犬子頑劣,恐怕有失陛下所望……乞陛下收回成命……”
他這樣的婉拒語氣,與其說是拒絕,倒不如說是推薦。
趙煦端坐在禦座上,看著呂公著的樣子。
他在心中笑了一聲。
上上輩子,他是奈何不得這些元老重臣。
但現在嘛……
這些人的軟肋,可都在他手中捏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