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帷幕,與兩宮交流了幾乎一個下午。
直到傍晚宮門落鎖前,才再拜辭宮。
出了內東門,無論是韓絳,還是呂公著,都互相看了一眼彼此。
然後各自歎息一聲。
呂公著歎息多年好友,如今在兩宮面前,竟是被猜忌的下場!
太皇太后甚至懷疑司馬光‘有司馬懿之志、王莽之行’。
嚇得呂公著連忙保證——司馬光只是剛直,絕無這等不臣之心。
加上韓絳也在旁邊打包票,說司馬光只是愚直,而且他根本沒有接觸過兵權,絕對不會有那種可能。
這才險之又險,叫兩宮釋懷。
又勸了好久,搬出了大行皇帝,也搬出了少主。
這才終於勉強勸好兩宮,將禦史的彈章留中。
可是……
禦史們會繼續上書彈劾的!
這一點毋庸置疑!
“右揆……”呂公著輕聲對韓絳道:“不如暫時讓司馬君實,履任陳州?”
“暫避鋒芒也是好的!”
只要司馬光離京,禦史台也就不會窮追猛打了。
韓絳點點頭:“為今之計,也只能如此了!”
讓司馬光去陳州,程序性的做上三五個月知州,他和呂公著日後再想想辦法,讓司馬光回京。
韓絳很清楚,無論如何,司馬光都是大行皇帝欽點的少主師保!
少主對他看上去也很尊重。
所以體面必須給!
再怎麽樣,抬也得把他抬進三省兩府之中!
原因?
這可不僅僅是為了兩宮的顏面!
也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名聲著想!
要知道,汴京城裡的閑漢措大們,可是最擅長政治聯想的群體。
瓦子裡的人,甚至敢悄悄談論斧聲燭影、熙陵幸小周後一類的謠言。
特別是後者,說的繪聲繪色,好似親臨現場一般。
有些家夥甚至連小周後當時的神色和心理,都能說的頭頭是道。
司馬光天下知名一部《資治通鑒》讓其享譽四方。
大行皇帝親自點了他的名,讓他為少主師保。
若他不能拜為執政。
以後天下人會議論的,會懷疑是他們這些人,在兩宮面前排擠、打壓、攻訐司馬光。
這種名聲一旦沾上,子孫都會受累。
少主長大了,說不定也可能聽說這些事情,反過來懷疑他們。
那個時候他們就算想解釋,恐怕也沒有機會了。
“不如,請允中出面去勸說?”呂公著提議。
韓絳點點頭:“這個時候,大約也就孫允中的話,司馬十二能聽得進去了!”
……
孫固將手裡的信看完。
他歎息一聲:“這個司馬十二……還當現在是大行皇帝在位呢!”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司馬光連這個都未堪破嗎?
孫固也是沒有辦法,隻好和家人吩咐:“去,持我帖子將司馬君實請到府上來!”
“唯!”
大宋的所有城市,現在都已經沒有了宵禁的概念和法令。
尤其是在這樣的盛夏時節,很多人,通宵達旦是常態。
正是因此,汴京城中,僅僅是夜市就已經多達四個。
其中,州橋夜市、馬行街夜市,更是聞名四海,甚至有回鶻和於闐乃至於大食的商賈,不遠萬裡慕名而來。
一個多時辰以後,司馬光到了孫固的府上。
被孫家人領到了孫固如今休養的地方。
司馬光就上前拱手一禮:“司馬光,見過允中兄……”
“君實來了!”孫固微笑著上前也行了一禮。
然後將司馬光請到客席上,賓主落座。
司馬光就問道:“允中兄如今身體可還好?”
孫固答道:“老朽了,老朽了!幸得兩宮慈聖賜藥,今已好了泰半!”
他看著司馬光的神色,說道:“倒是君實,也該保重才是!”
司馬光歎息一聲,道:“國事艱難舉步維艱呐!”
“昔日志同道合之士,偏又紛紛分道揚鑣……”
他雖然沒點名,但孫固也能猜出來,司馬光在說誰?
馮京、韓維、李常甚至是呂公著、文彥博。
孫固歎道:“世事如此,君實也不必過於感懷!”
“且當為國將息自身,以圖將來!”
說到這裡,孫固就試探著問道:“老夫聽說,今日兩宮和君實似乎有些誤會?”
“是否需要老夫入宮去為君實解釋解釋?”
孫固有這個地位做這種事情。
不僅僅因為他是元老,還因為他乃是大行皇帝潛邸大臣。
當年穎王府的侍講就是他了。
所以無論是太皇太后還是皇太后,和孫固都有著一定交情。
司馬光搖搖頭,道:“不必麻煩允中了!”
兩宮誤會他也好,疏遠他也罷。
司馬光都無所謂。
只要少主相信他,信任他就好!
而宮中消息,少主提起他的時候,依舊是尊重的、信任的甚至是仰慕的。
言必稱:司馬公,父皇遺我大臣也!
這叫司馬光真的是感激涕零,也振奮不已。
孫固見著司馬光的樣子,輕聲道:“君實啊……老夫虛長你幾歲,說幾句你不愛聽的話,莫要介意……”
司馬光對孫固是非常尊重的,所以拱手拜道:“敢請賜教!”
孫固道:“如今,禦史台彈劾甚烈,攻君實甚凶……不如退避三步……先至陳州暫留三五個月……”
“待大行皇帝葬禮結束,再回京城?”
大宋天子葬禮,從駕崩到最後下葬,前後會歷時七月。
然後,山陵等諸使,就會簇擁著大行皇帝虞主回京。
天子將親自恭迎虞主,並供奉到景靈宮中。
屆時,朝堂也就可以依照大行皇帝生前詔書,進拜司馬光為執政。
如此,兩全其美!
司馬光聽著,知道這是他最好的選擇了。
若是過去,遇到這種事情,他肯定會掛印而去。
可現在……司馬光只是想起宮中少主看向他的眼神,想著少主禦筆親書的勉勵文字。
他就知道,這個委屈,他必須受!
哪怕和天下人為敵!
他司馬光,也要守護少主!
也要將王安石邪法邪說,從少主身邊盡數驅逐!
於是,他重重的點頭:“就依允中的……”
“只是……”
“某有一個心事,至今懸而未決……”
司馬光從身上取出,那封他已經修改了一個多月的奏疏。
遞到孫固手中,道:“當年阿雲案,王安石壞聖人之教,變祖宗之法……”
“以至如今天下盜賊成群,民風敗壞!”
“某迄今以為恨!”
“欲廢此惡製,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奈何一直沒有等到合適的機會……若允中願意,可否在京城為某留意刑部案件?”
孫固接過司馬光遞來的文字,借著燈光,看了一遍。
孫固頓時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他看著司馬光:“君實還惦記著呢!”
王安石的慎刑之說,是新法的理論根基之一。
所謂‘變風俗、立法度、光大先王之政’如此而已。
推翻了王安石的慎刑思想,也就推翻了新法賴以為系的理論基礎。
阿雲案就是新舊兩黨在思想理論上的最極致對立!
司馬光主張的‘以禮斷獄’、‘春秋決獄’,和王安石秉承的‘有司議罪,惟當守法。情理輕重,則敕許奏裁。若有司輒得舍法以論罪,則法亂於天下,人無所措手足矣’,進行了正面衝突。
雙方針鋒相對。
最後王安石裹著君權下場,強行推翻了大理寺、審刑院的裁決意見。
也徹底引爆新舊對立!
這麽多年來,無數舊黨大臣,都在圖謀著重新找一個案子,借著這個案子推翻阿雲案的裁斷。
讓春秋決獄、禮法斷案,重新回歸。
孫固拿著司馬光的奏疏,輕輕點頭:“老夫會留心的!”
“只是……”他看著司馬光道:“君實不要抱有太大希望……”
“都堂宰執、兩宮甚至是少主都不可能同意……”
孫固的其他意見,司馬光還能聽進去。
但孫固說少主不會同意,司馬光就不認同了。
他瞪大了眼睛:“允中所言,有失偏頗矣!少主仁聖聰俊,必知春秋決獄,禮法斷案乃聖人之教,天下至理!”
孫固歎道:“君實沒有發現嗎?”
“少主在即位以前,就是以篤孝名傳四方,即位後,更是事事以大行皇帝孝子自居!”
“少主怎麽可能推翻,大行皇帝曾經親自做出的裁斷?”
只要那位少主不願意推翻大行皇帝當年對阿雲案做出的裁斷。
那麽,就算是都堂宰執、兩宮都支持,也是無用功!
因為沒有人敢逆著他的意志,做出一個不符合他心意的裁決!
即使現在勉強做了裁決,日後他親政,隨時可能推翻!
搞不好,甚至會得罪於他!
而偏生這位少主除了聰俊仁孝之外,讓人印象最深刻的特點就是:記性好,會記仇!
此事,朝野皆知!
韓維、馮京等人正是知道了這一點,才乖乖的低頭服軟。
不然,他們怎麽可能這麽簡單的就離開汴京?
司馬光聽著,卻是愣住了,這是他從未想到過的可能。
或者是他不願意去想的地方。
如今被孫固點破,司馬光頓時垂頭喪氣。
“若如此……”
“吾輩還能有何作為?”
孫固搖頭,說道:“能做的事情,還是有很多的……”
“譬如弭兵休戰,譬如輕徭薄賦,譬如修訂熙寧、元豐諸多法令……”
“韓子華如今在都堂就做的不錯!”
司馬光搖了搖頭,但在孫固這個最後可能支持他的人面前,他也只能收斂自己的性子,道:“但願如此!”
於是,隔日,司馬光再次上書。
這一次,他主動請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