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之中的高太后和向皇后,她們隔著帷幕,聽到的只有趙煦那稚嫩的童聲。
趙煦講話,雖然很得體。
但,無論是向皇后還是高太后,其實都有這個心理預期了。
這些天來,趙煦純孝、聰慧、懂事、仁聖的形象,已經深入她們心中。
趙煦講話流利一點,得體一些,大方一些。
對她們而言,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而且,因為看不到趙煦的神色模樣,又因為趙煦那極具迷惑和欺騙的稚童之音。
讓她們都只在心中感到欣慰和自豪。
最多不過是稱讚一句:小小年紀,就儼然頗有祖宗風采!
帷幕外的群臣就不一樣了,他們可以看到趙煦的神色,可以觀察到趙煦說話時的模樣,更能直觀的在近距離,感受到趙煦說話時的儀態、氣場。
此外,群臣都是第一次和趙煦打交道。
在這之前,他們腦子裡自我塑造的皇子形象,多少受到了自我的認知束縛——一個八歲的,略微聰明的、懂事的孩子。
而趙煦的表現,完全打碎了他們之前的固有認知。
所以,震撼很大。
見著皇子之禮,群臣持芴再拜:“臣等惶恐,不敢當殿下之禮也!”
“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陛下拔擢知遇之恩,以報殿下殷殷期盼!”
此刻,哪怕是這些久經風雨,看慣了人心的宰執重臣們。
也都在震撼之後,油然而起一種神聖的使命感!
趙煦的那一句:予有亂臣十人,就如魔音一樣,在他們腦子裡亂竄。
讓他們很容易就想起了一個所有士大夫的共同記憶。
同樣是天子疾重,少主幼衝,聖哲聰慧,同樣是朝野動蕩,內外不安,夷狄窺伺。
於是周公負成王,率天下而奉一人,詩書禮樂,由此興矣!
這種自我聯想,所帶來的衝擊,對於這些早就被儒家價值觀和思想深刻影響的宰臣來說,衝擊力很強!
尤其是李清臣、張璪這樣的傳統士大夫,根本就受不了現實所見的景象和大腦不由自主想起來的周公負成王圖帶來的衝擊!
他們恍惚之中,甚至感覺,自己穿越了時光。
歷史的記載和現實所見,發生了重疊。
於是誠惶誠恐,戰戰兢兢!
就連王珪,也在某一瞬間,感覺有所振奮,只是隨之而來的現實困境,讓他立刻冷靜了下來。
不過,這些宰臣們,動容歸動容,激動歸激動。
可畢竟,他們都已經不再年輕。
也都經歷了從地方州縣,到中樞朝堂的無數風風雨雨。
哪怕是李清臣、張璪這種,儒家思想鋼印入腦的人。
也依舊分得清楚,什麽是現實?什麽又是理想的!
於是冷靜下來,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現實。
現實就是:他們面對的問題,不僅僅沒有解決,反而因為皇子的要求,難度增加了!
皇子,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父皇曾教我:家和則萬事興!’而‘卿等皆我家肱骨!’所以‘必有能教我者,必有能安我家者’。
面對皇子的殷殷期盼,面對著皇子的赤子之心。
他們這些宰執大臣,怎麽忍心辜負?又如何可以辜負?
若是那樣的話,
一旦傳出去,天下人都會唾棄他們的! 人心如刀,人言似箭啊!
蔡確等人,持芴後退,退回到殿中。
然後各自落座,緊接著,他們開始了迅速的互相交頭接耳。
“子厚,你素來見多識廣,你說說看,唯今之計,吾輩宰輔該當如何?”蔡確在章惇耳畔耳語著。
章惇沉吟著,和蔡確對視一眼。
然後不動聲色的扭頭,湊到李清臣耳畔,低語道:“邦直兄,素來精通禮法、國朝典故,當此之時可有什麽謀算?”
李清臣搖了搖頭。
自古,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皇子的要求,非常棘手!
但他們這些宰臣,卻不得不替皇子解決這個問題!
尤其是,皇子那一禮,在李清臣心中揮之不去。
於是,李清臣對章惇道:“子厚素來多謀,不妨說來聽聽?”
章惇想了想,對李清臣道:“且待我去與左揆、右揆,商議一番……”
李清臣點點頭。
章惇便轉身看向了蔡確。
章惇知道,自己的這個同鄉,其實心裡面已經有想法了。
而且,他們兩個的想法,恐怕很相近。
只是,有些驚世駭俗!
若是往常,肯定是行不通的。
但現在,在今日,在此刻,卻適逢其會,恰在此時。
章惇對蔡確拱手說道:“右揆想必已經有主意了!”
蔡確點點頭:“子厚也當有想法了!”
“不如你我效古人故事?”
章惇點點頭:“請!”
於是兩人默契的用手指,沾上茶水,在兩人身前的茶幾上,寫了相同的一個句子。
蔡確和章惇,互相看著彼此寫的字,都笑了起來。
“兩宮同聽軍國事!”
這是驚世駭俗的提議,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但在現在,卻是唯一一個破解當前困境,同時可能得到兩宮認同、皇子認可的辦法。
除此之外,其他任何選擇,都將破壞兩宮和諧!
這種事情,若在平素,根本不具備實際操作的可能性。
就不提兩宮的想法和態度了。
朝野內外的非議,都將讓任何提出這個主意的人,面臨千夫所指!
但現在,皇子以赤子之心,對宰輔托付社稷之事。
皇子篤效,恭行天子教誨,孜孜以天家和睦,太母、母后親愛為志。
赤子之心,發乎於肺腑,可謂白玉無瑕!
天下士人和朝野輿論,絕不會也不敢玷汙皇子這一片無暇赤子之心。
所以,盡管蔡確和章惇想到的主意,確實驚世駭俗。
卻也是當前,唯一的解。
兩人對視一眼,蔡確就對章惇道:“子厚,你我二人,分別去與宰臣言說此事,盡快拿定主意!如何?”
章惇拱手一禮:“右揆所言甚是!”
於是,兩人分頭行動。
章惇去找王珪、李清臣、安燾,蔡確去尋韓縝、張璪談話,順便和兩個翰林學士溝通意見。
一切都很順利。
雖然王珪有心反對,可他提不出任何代替的意見和具備可行性的方法,沒辦法就只能表示:老夫雖不敢苟同,然而,子厚不妨一試!
王珪也是沒有辦法!
再拖下去,大宗正和嗣濮王,就該從景靈宮來到禦前了。
況且,王珪明白,他一個人獨力難支。
於是,在蔡確、章惇的合力下,很快的,三省兩府的宰臣們,統一了意見:可以一試!
就連兩位翰林學士,也在大體上表達了讚同意見——鄧潤甫和曾布,雖然都對蔡確和章惇的辦法不是十分滿意,但眼下也就只能這樣行事了。
不然,還能怎麽辦呢?
在這裡乾等著嗎?
傳出去,別人怎麽看待他們?又如何議論他們?
要知道,此刻就在福寧殿外的回廊裡,還有六部大臣在候命呢!
吏部尚書曾孝寬,禮部尚書韓忠彥,戶部尚書王存……
這三個人,每一個都不好惹,都在朝野內外,擁有巨大的輿論影響力!
曾孝寬,故宰相曾公亮之子也。
韓忠彥,更了不得!
韓琦韓忠獻之子!
至於王存?社稷名臣,以清廉、任事著稱,朝野內外,都有無數擁躉。
這三個人,都在外面等著,他們肯定也都在打探著、關心著這殿中之事。
於是,群臣不再猶豫,集體起身到了帷幕之前,分作兩班,持芴朝帷幕之中的皇太后、皇后拜道:“臣等謹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皇子延安郡王以純孝之心, 托臣等大臣赤子之命,臣等不勝惶恐!伏以國朝歷代天子以孝治天下之故事……乞以皇太后殿下權同聽政,皇后殿下權同佐理軍國事……”
說完,群臣便俯首再拜,全體匍匐在地,舉著朝笏,一個個都是戰戰兢兢的樣子,等待著帷幕之中皇太后與皇后的決斷!
帷幕之中的高太后和向皇后,聽著群臣奏報。
這對姑媳對視一眼,然後高太后就道:“髃臣們的奏議,老身以為甚好!”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高太后也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難道,要為了這個事情一直僵持下去?僵持到大宗正和嗣濮王到禦前?
那太丟人了!
宗室裡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說閑話!
也會讓天下人以為,她這個太后,貪圖權力。
太壞名聲了!
何況,皇子也在禦前!
若叫皇子親眼目睹了,太母、母后爭權奪利,影響太壞太壞了!
於是,高太后看向向皇后,問道:“皇后以為如何?”
向皇后自然盈盈一禮:“新婦全聽娘娘慈旨!”
她要的,只是一個保障。
保障官家留給六哥的基業不被人敗壞。
其他的都無所謂。
說老實話,錯非是那個孩子,實在可愛、孝順,向皇后根本不願摻和到朝政中去。
高太后於是對帷幕之外的兩個翰林學士道:“二位學士,便以髃臣之意為準吧!”
鄧潤甫、曾布,立刻持芴上前:“唯,臣謹遵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