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回到慶壽宮的時候,太皇太后問道:“官家,開封府有事嗎?”
趙煦笑了笑,答道:“回稟太母,卻是一位入京述職的大臣在汴京城中犯了事,開封府不敢隱瞞,故而入宮稟報……”
“哦?”太皇太后點點頭,問道:“那位大臣姓甚名誰?”
汴京城的事情,能鬧到君前的,只能是重臣、元老家裡的事情。
這一點,太皇太后心裡面是有數的。
“卻是故宰相吳公之子權知滑州吳安持。”趙煦輕描淡寫的說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權知滑州當街打了兩個報童,為開封府巡檢所獲,帶回了官衙,開封府不敢怠慢,故而上稟到孫臣這裡來了……”
“報童?”兩宮若有所思。
“嗯!”趙煦坦然一笑,坐到兩宮中間:“就是汴京新報的報童。”
“哦!”兩宮點點頭。
汴京新報,她們自然早就關注了。
偶爾無聊的時候,甚至還會看一看。
實在是這份小報上的東西,太有趣了。
且不說,那個今天讚成,明天反對,後天又開始理中客的評論員胡飛盤的樂子。
單單就是,這小報上報道的汴京各處美食、各個瓦子裡知名的遊樂之處,就讓兩位一直深居深宮的太皇太后、皇太后大開眼界。
她們還是第一次知曉,這汴京城,原來還有這許多玩樂之地。
兩宮對視一眼,向太后就在太皇太后的鼓勵下,握住趙煦的手,問道:“那六哥是怎麽處置的?”
趙煦抬起頭來,露出一個天真燦爛的笑容。
“只是小事而已!”趙煦說道:“兒已經命開封府,去將權知滑州訓斥一番……命其好生反省。”
“哦!”向太后微笑起來。
不過,在心裡面,她對那個從未謀面的吳安持,已經沒了什麽好印象。
汴京新報是個什麽情況?
向太后多少是知道的。
汴京新報的那些報童,又是什麽身世?向太后心裡面也清清楚楚。
都是孤兒!
是六哥憐憫,發了慈悲,才叫人收養起來,讓他們在汴京城裡買報為生。
此乃六哥的德政。
也是這個孩子的仁心。
那個吳安持,卻欺負到了這些人頭上。
向太后心裡面自然是不舒服的。
心裡面對吳安持多少生出了些厭棄之情。
……
吳安持大馬金刀的坐在開封府司錄參軍事的官署大廳中。
他好整以暇的抱著手,極有派頭的靜靜等候著。
等著開封府來人。
他一點也不慌,底氣十足。
甚至已經打定了主意,想要讓他離開這個地方。
非得是司錄參軍事來他面前道歉。
然後,再將那個膽敢帶他回衙的都頭,交給他處置。
嗯,就將之調滑州去守帚堤吧!
他得意的幻想著,對方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磕頭如搗蒜一般的請求饒命的景象。
吳安持就感覺很爽!
他正爽著的時候,官署之外,傳來了吹鼓排樂之聲。
然後,便聽到門外的吏員高呼:“天府尹駕到!”
吳安持頓時眉頭一跳。
天府尹,就是權知開封府在大宋的俗稱。
取自‘牧民天府’之意,乃是象征著權知開封府,代替天子,牧狩京城的意思。
而如今的權知開封府,可是他連襟蔡卞的長兄蔡京蔡元長。
一個讓吳安持很不舒服的人。
“蔡元長怎來了?”吳安持有些感覺不太妙。
照道理來說,這種事情,送到開封府就已經是極限。
開封府但凡親自下場處置一下,都屬於屈尊降貴。
但現在,蔡京卻親自帶人出現了。
這不得不讓吳安持提高警惕。
於是,他連忙起身,恭恭敬敬的站起來。
蔡京,現在不僅僅是權知開封府,在今年正月後,因為當今官家出宮視政開封府,所以館閣從龍圖閣直學士,升到了龍圖閣學士,寄祿官也自從六品的朝請大夫,升為正六品的朝議大夫。
朝野都有傳說,蔡京蔡元長,未來十年,必入三省,拜為執政。
這樣一位大人物,親自來處理他的這個小案子。
吳安持就算再遲鈍,也明白了一些味道。
可是……
“憑什麽?”吳安持忍不住在心中想著。
正想著、揣測著。
吳安持便看到了,穿著一身朱紅色的緋袍公服,腰間系著銀魚袋的大臣,在左右官吏簇擁下,威風凜凜的步入官署。
正是蔡京!
吳安持只能硬著頭皮,拱手迎接:“下官,權知滑州吳安持,見過明府。”
蔡京沒有回禮,冷著臉,直接從他身邊走過去,然後端坐到上首的案台後。
“權知滑州吳安持何在?”蔡京坐下來後,便一拍驚堂木。
吳安持被嚇了一跳,連忙拱手拜道:“下官吳安持,再拜明府。”
蔡京眯起眼睛,不苟言笑的看了他一眼,然後站起身來,側向一面,用著抑揚頓挫的腔調,對吳安持大聲正色道:“權知滑州吳安持,官家有德音降下!”
吳安持一聽,臉上的神色,頓時變得無比精彩起來。
怎麽回事?
這種小事,蔡元長你都報到了禦前?
吳安持的內心,就好似被十萬匹草泥馬狂奔而過一般。
然而,宮中德音下降,身為臣子,吳安持只有一個選擇——跪下來。
他急忙整理了一下儀容,然後面朝皇城方向,規規矩矩的跪下來,叩首再拜:“朝請郎、權知滑州臣安持,恭問皇帝陛下聖躬萬福!恭聞陛下德音!”
蔡京挺起胸膛,斜視著吳安持,繼續用著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權知滑州,朕聞聖人有教: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卿為故宰相之子,國家進士,社稷大臣,本該躬以聖人之教為準則……”
“緣何卻在光天化日之下,仗勢凌人,欺侮孤兒?”
“卿的聖賢書,怎麽讀的?”
吳安持聽著,瑟瑟發抖。
那一句:卿的聖賢書,怎麽讀的?
讓他渾身戰栗,來自宮中的重壓,猶如泰山壓頂一般,降臨在他頭頂。
這可是當今天子的質問!
你的聖賢書,怎麽讀的?
吳安持雖然不算太聰明,可也聽得懂這句質問背後隱含的潛台詞和那些沒有問出來的問題。
聖人教誨,被卿當成什麽了?
空氣嗎?
一旦,他回答不好,立刻就是名聲盡喪!
吳安持立刻頓首再拜:“回稟官家,臣知罪!”
他還算機靈,知道這個事情,必須認錯。
而且,認錯態度得誠懇才行。
否則,一旦在宮裡面那邊,被留下了一個‘不遵聖人之教’的印象。
那他就完蛋了!
什麽前途、未來、官聲,都不要有什麽指望。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柳永柳三變。
柳永蹉跎一世,就是因為惡了宮中!
宮中很討厭他的詩詞文章。
蔡京看著趴在地上,認認真真的謝罪的吳安持,他想起了在宮中面聖時,他觀察到的那些官家的神色變化與細節。
“若是如此的話,這位權知滑州,還真是有些跋扈呢!”
“可憐那報童何辜,竟招致此禍!”
官家的聲音在他耳畔回蕩著。
跋扈!
何辜?
蔡京玩味著這兩個評語。
看向吳安持的眼神,就像看死人一般。
陪伴君前,也有些時候了,蔡京雖然經常無法跟上那位少年官家天馬行空的想法和捉摸不定的心思。
但有一點,蔡京是知道的——當今官家,愛憎分明!
而且,特別特別護犢子!
於是,蔡京展顏一笑,親自離開坐席,走到吳安持面前,溫柔的扶起了這位故宰相之子,這個他弟弟的連襟。
“吳公請起……”蔡京溫言細語的說道。
吳安持狐疑的看著蔡京。
這個福建來的福建子,是官場上出了名的變色龍。
所以,他有些拿不準,蔡京到底是什麽態度?
蔡京卻是安慰起他來:“吳公也不必憂慮。”
他對著皇城方向拱手:“官家呢,其實對吳公還是很愛護的。”
“吾面聖時,官家就說過:吳公乃是故宰相、吳正憲公之子,而吳正憲公又是先帝元輔大臣,早欲見公矣……”
吳安持聽著蔡京的鬼話,雖然明知不可信,卻還是只能陪著笑,對著皇城方向拱手:“先臣微末之功,竟令官家惦記,臣感恩戴德,必為官家效死盡忠。”
蔡京卻歎了口氣,對吳安持痛心疾首的說道:“吳公何其不智?!”
吳安持眨著一雙清澈的雙眼,看著蔡京。
蔡京搖搖頭,道:“吳公可知,當朝官家,天授神聖,體恤萬民,自即位以來,嘗以生民為要,於是以節儉而上!”
“每飯不過三菜而已,每日不過三餐罷了!”
“官家所衣,太后率宮女,於宮中養蠶、抽絲、編織而成。”
“官家所服,四季也不過是太后、太皇太后、皇太妃所製。”
“其愛民如此,節儉如此,朝野共知,天下共聞。”
這是事實!
而且是從即位開始,堅持至今的表現。
看的朝野大臣是目瞪口呆。
堂堂天子,天下之主。
所食每日三餐,每餐最多三菜兩湯而已。
只有在陪同太后、太皇太后用膳時,才會多加幾道菜。
其身上穿的常服,四季都是太后、皇太妃親手所織。
只有上朝時,才穿內侍省所獻的公服。
而他今年官方的說法,也才十一歲罷了。
十一歲的少年官家,以身作則,節儉好學,仁聖寬厚。
對朝中大臣的人心激勵和振奮效果自不用說。
這也是,無論新黨還是舊黨,現在都肯在朝中和衷共濟,捏著鼻子一起辦事的原因所在。
錯非這位官家,以身作則,以聖人之道,要求自身,同時向朝野大臣表現出了他的能力和手腕。
新黨、舊黨,早在朝中打起來了。
旁的不說,單單是司馬光,恐怕早就撂挑子跑回洛陽了。
那裡會像現在這樣,留在朝中,委屈求取的和新黨那些大臣同朝為臣?
司馬牛,可不是那麽好勸服的。
能讓司馬牛都留在朝中。
司馬光都能留下來,其他舊黨大臣,哪裡還敢跑?誰還敢撂挑子?
吳安持聽著,低著頭,他有些搞不清楚,蔡京到底想和他說什麽?
因為他根本就不相信,蔡京說的那些話。
開玩笑!
堂堂天子,天下之主,還是少年即位,幼衝在朝的君王。
會一日三餐,每餐三菜?
會所服節儉,所用儉樸?
騙誰呢?
大宋是個什麽情況?吳安持心裡面明明白白。
士大夫們雖然滿口仁義道德,表面上個個心懷天下,實則一個個私下男盜女娼,幾乎人人以權謀私。
親戚朋友故舊門生,不問政績,皆從堂除。
家家戶戶的子弟們,那個不是窮奢極欲,揮金如土?
衙門裡的公使錢,就和他們家裡的零花錢一樣,被衙內拿著到處開銷。
現在,蔡京跑來告訴他,深宮長大的小皇帝,不過十來歲,就躬以節儉,用以儉樸?
對此,吳安持只有一個評價:呵呵!
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吳安持開始拍馬。
“真是聖天子臨朝,古所未有啊!”
“下官在滑州,也略知一二,今蒙明府開教,深為天下幸之!”
蔡京眯著眼睛,微笑著看著吳安持,然後低聲問道:“所以啊,本府才要說,吳公何其不智?”
“當今官家,躬行孝道,行則儉,用則樸,學則聖人之道,以天下蒼生福祉為念。”
“吳公卻當街行凶,暴虐於孤兒報童……”
“不瞞吳公,官家聞之,非常失望呢!”
“所以,官家才要命本府來對吳公降下德音……”
“吳公,您的聖賢書,到底是怎麽讀的?”
吳安持頓時冷汗淋漓。
蔡京的話,讓他心驚肉跳。
“明府……明府……”吳安持只能抓著蔡京的衣袖子,說道:“還望明府看在拙妻與明府之弟媳乃是姊妹的情分上,指點一二……”
“下官該當如何挽回?”
“吳公當認錯!”蔡京眯著眼睛,對吳安持循循善誘起來。
“當寫一封言辭懇切的謝罪書!”
“如此,官家定會寬宥!”
吳安持聽著,目光閃爍了一下,立刻就道:“寫!下官這就去寫!”
蔡京微笑著點頭。
只要他寫了認罪書就夠了。
吳安持只要認罪,就等於坐實了官家給他的評價。
跋扈!
暴虐!
不行聖人之道!
不讀聖人之書!
…………
翌日早上,趙煦醒來的時候。
馮景就已經在榻前等候了。
“大家,文太師今日早間,上了劄子入宮……”
“哦!”趙煦點點頭,文彥博的速度不慢啊,居然這麽快!難道他昨天晚上加班了?
趙煦本還以為,得等到今天下午左右,文彥博才會跟進呢!
“兩宮慈聖怎麽說的?”趙煦問道。
“兩宮慈聖已命人謄抄了太師的劄子,並送三省有司及中司。”
“哦!”趙煦點點頭。
“另外……”馮景低著頭,接著匯報:“臣還聽說,似乎待罪開封府的權知滑州,也上書請罪了。”
趙煦眼睛笑了起來。
他就知道,蔡京肯定會幫他將這個手續辦好的。
現在,吳家人不用爭了。
吳安持自己認罪了!
這可太好了!
趙煦從禦榻上起來,立刻有女官上前,伺候著他穿衣、洗漱。
然後,今天的早膳,就被端了進來。
和往常一樣,沒有什麽變化,一碗豆腐腦,兩塊小奶酪,加上兩個煮熟的雞蛋就算是一餐。
……
慶壽宮。
太皇太后看著被送到她面前的那一封吳安持的謝罪書。
“吳充當年在朝的時候,老身看著還行啊。”
“怎就教出了這麽一個不成器的兒子!”
太皇太后感慨著,將手裡的謝罪書,放到了一邊。
堂堂宰相之子,朝廷大臣,卻當街毆打兩個孤兒出身的報童。
事情不大,但對這位太皇太后來說,太丟人了!
關鍵,這事情現在好像還鬧大了。
今天一早,太師、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都特別上了劄子,提及了這個事情。
文彥博的劄子上寫的那些東西,有好多太皇太后都感覺是寫到了自己心坎裡去的。
比如說,文彥博說,現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保佑擁護官家,用仁恕寬厚之教,躬儉持廉,所以有遠方之國來朝。
但吳安持身為朝廷大臣,一州知州,卻在京城之中,天子腳下,對兩個報童公然行凶。
這實在是有違‘太皇太后、皇太后之教’。
而且,文彥博還很擔心,這種風氣若是放縱不管的話。
萬一以後,別的人紛紛效仿,千裡之堤毀於蟻穴。
這大宋天下,恐怕吃棗藥丸。
此外,文彥博還說,現在太皇太后的坤成節在即,天下列國朝覲使團,也都在陸陸續續入京。
萬一列國中人,知曉了這個事情,會不會有人揣測‘大宋不修吏治’甚至是‘放縱大臣,魚肉百姓’。
天下列國怎麽看呢?
友邦驚詫了,如何是好?
太皇太后看完,隻覺得每一個字都寫到了自己心坎裡。
她老人家,辛辛苦苦這麽久,就想過一個舒舒服服的生日,怎就這麽難?
總有人想給她添堵!
如今,再看吳安持的謝罪書,太皇太后心裡面自然是不滿的。
因為在她看來,吳安持的謝罪,可謂毫無誠意。
他只是單純的認錯罷了。
而且態度在太皇太后看來,非常敷衍。
甚至,讓太皇太后有種這個吳安持是因為昨天官家訓斥了他,所以才上的這封認罪書的感覺。
完全就是在虛應故事。
完全沒有將她這個太皇太后放在心上,更沒有將坤成節放在心上!
自然,太皇太后的不滿,可以想象。
“娘娘不必著惱!”向太后在旁邊火上澆油,道:“新婦以為,這個吳安持其實還算好的了!”
“不過是小惡而已。”
確實,只是小惡罷了。
連罰銅的標準都夠不上,甚至連訓斥都可能顯得朝廷多此一舉。
太皇太后聽著,哼哼了兩聲,道:“小惡?”
“非要等到他縱妻殺母才去管嗎?”
當初,陳執中的兒子陳世儒縱妻殺母一案,給大宋朝野都留下了深厚的心理陰影。
堂堂執政之子,大宋頂尖的二代。
卻縱容妻子和婢女,用釘子錘殺了生母。
而其妻殺母的原因卻簡單到讓朝野失聲——僅僅只是想讓陳世儒回京。
事後,整個朝野都是顏面掃地。
連北虜和西賊,都拿這個事情嘲笑過大宋。
向太后歎了口氣,繼續添油加醋道:“娘娘息怒,吳安持總歸是宰相之子和宰相之婿,多少該有些體面。”
向太后不提這個事情還好,一提,太皇太后就火冒三丈了。
吳安持的妻子,是王安石的長女的事情,太皇太后自然知道。
在這位太皇太后看來,吳充當年在朝中,乃是君子一黨。
這個吳安持既然是其子,家教也應該不錯。
如今卻做出了這樣的事情,肯定是因為夫妻關系的緣故。
但別人家的家事,她也不好乾預,只能冷笑一聲,道:“恐怕正是因為其家不淨,才出了這樣的事情。”
向太后聽著,便不再言語。
她也很不喜歡王安石。
……
趙煦到慶壽宮的時候,太皇太后還在生氣中。
“太母,今天怎不開心?”趙煦揣著明白當糊塗,坐到這位太母身邊問道。
太皇太后見了他,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道:“太母沒有不開心,只是心情不大好。”
“為何?”趙煦問道:“可是有大臣得罪了太母?”
趙煦當即就扭頭看向站在一邊的梁從政,問道:“梁從政,今天早上都有誰上書了?”
“仔細與朕道來!”
梁從政立刻躬身答道:“奏知大家,今天早上,太師文彥博上了劄子,言及昨日權知滑州當街行凶一事……”
“此外就是權知滑州上了謝罪書……”
趙煦立刻瞪大了眼睛,道:“如此說來,定是那權知滑州,言語之中不敬太母了。”
“取其謝罪書來!”
說著他就直接伸手,向左右索取。
太皇太后看著他認真的模樣,心中的氣,頓時就消了大半,當即笑著道:“官家,不過是小事而已,就不必著惱了。”
“太母也已經不生氣了。”
一件小事罷了。
哪裡比得上,這個孫子維護太母的孝心?
趙煦卻是板著臉,與左右道:“快去取來!”
一副誰敢得罪朕太母,朕就和誰沒完的架勢。
左右自然不敢怠慢,連忙將已經放到一邊歸檔的吳安持謝罪書取來,呈到趙煦手中。
而太皇太后也只是嘴上說著‘不生氣’而已。
實則,不僅僅沒有阻止趙煦,反而將眼睛緊張的看著他。
似乎想要知道,自己這個太母在這個孫子心裡到底有多重要?
是嘴上說說?還是真的將太母奉為至親?
向太后則保持著微笑,坐在一旁,溫柔的看著趙煦的表現。
對她來說,此事無關緊要。
趙煦接過了左右遞來的吳安持謝罪書,只是粗略的看了一遍,小臉當場就拉了下來。
“這個吳安持太不像話了!”趙煦將吳安持的謝罪書,直接丟到一邊。
“他只是忘了聖人仁恕之教嗎?”
“我看他,是連做大臣的本份都忘記了吧!”
這話一出,太皇太后就笑了起來,問道:“官家此話怎說?”
趙煦握住太皇太后的手,道:“如今已近五月了……”
“天下列國,都在遣使入朝之中。”
“真臘、佔城、大理、交趾、吐蕃、黨項、北虜甚至西域、高麗、日本……”
“列國皆來入朝,朝賀太母聖節。”
“這個吳安持,明知如此,卻依舊不顧聖人之教,當街行凶,謝罪卻一字也不提對太母的愧疚。”
“這是做大臣的人?”
“他眼中到底還有沒有太母?”
在來之前,趙煦自然已經看過了文彥博的劄子副本。
只能說,寫的真好!
不愧是從仁廟朝開始就屹立不倒,總是能準確的站到最正確的地方的元老。
措辭完全就是瞅準了宮中太皇太后的軟肋。
趙煦當然不會錯過,文彥博開創出來的大好局面。
太皇太后一聽趙煦的話,臉上的神情就微微一凝,忍不住握著趙煦的手。
趙煦一看,立刻趁熱打鐵,道:“對這等,枉顧聖人教誨,不知太母的大臣,卻是不可再姑息了!”
向太后在這個時候,終於開口,問道:“六哥打算如何處置呢?”
趙煦輕聲道:“須得好生教化!”
他抬起頭,看向太皇太后,說道:“太母,孫臣以為,這權知滑州,大抵心中已無聖人之教,恐怕連忠孝之義,也不大記得了。”
“孫臣以為,還是得在太學之中,辟一新舍,遣大儒名士,對權知滑州好生教化才是!”
“須得讓其在太學之中,熟讀聖人經義,再學忠孝仁恕之道!”
兩宮聽著,眼前一亮。
特別是太皇太后,對趙煦的這個想法非常喜歡。
就是……
“官家,朝野上下,恐怕會有非議吧?”太皇太后擔心的說道。
將一個朝官,就這麽送進太學再學習?
這確實會有爭議!
趙煦笑了笑,道:“太母勿憂!”
“孫臣聽說,國朝無論是進士還是恩蔭官,在授官注闕之前,都要在吏部經過考核,須得身言書判之後,方能授官注闕!”
這是從唐代傳下來的規矩。
無論是進士授官,還是恩蔭授官,在正式任命之前,吏部都要進行考核。
也就是所謂的身言書判。
看長相、看言談,再考其政務、刑名、錢谷。
若是專業性比較強的職位,還要考專業的問題。
當然了,這些現在都已經形同虛設,只是走一個過場了。
特別是對二代們,這身言書判就和不存在一樣。
只要去考的,就沒有不合格,不優秀的。
“既然,做官需考核,這做士大夫,也當如此。”
“這個權知滑州,以孫臣所知,並非進士出身……”
“想來,當年他的功課,也不是太好。”
“叫他去太學,再學聖人經義,重新認識、學習聖人之道,孫臣以為,這對他和朝廷都是好的。”
兩宮聽著,對視了一眼,都點了點頭。
是啊!
祖宗法度,當官要考核才能授官注闕。
現在,這個吳安持,連聖人仁恕寬厚之道都不放在心上,甚至不顧太皇太后坤成節聖典,做出這樣的事情,可見他確實是心中沒有聖人之教,也忘了大臣的本份。
命其去太學之中反省、再學習,這是對他的愛護,誰都挑不出錯來。
就是……
朝臣們會答應嗎?
兩宮的這個憂慮很快就不存在了。
因為禦史中丞傅堯俞的奏疏,被送到了兩宮面前。
在奏疏中,傅堯俞言辭極為激烈的彈劾了吳安持當街行凶的行為。
認為這個人‘實不堪為大臣’。
所以,他直接建議兩宮:罷其官爵,永不敘用。
對傅堯俞來說,這是他的本職工作,也是他的身份地位應該說的話。
身為禦史中丞,若是連這種事情,他都不敢發聲,那他傅堯俞就該回家去種地了。
而隨著傅堯俞的奏疏入宮,其他禦史的彈章,也接連而至。
不分新黨、舊黨,都開始對吳安持落井下石。
沒辦法!
這個事情,是太師文彥博起的頭。
文彥博和吳安持是親戚,尚且都大義滅親了。
他們這些禦史台的烏鴉們,若是在這個事情上裝聾作啞了,公信力何在?
再說了,傅堯俞都帶頭衝鋒了。
禦史們哪怕只是為了表面態度,也要跟進。
隨著禦史們彈章不斷入宮,兩宮於是開始召集宰執,對這個事情進行討論。
順便,就將趙煦的意見,拿出來與大臣們商量。
然後……
自然就沒有然後了。
所有宰執大臣,包括和吳家關系非常密切的吏部尚書韓忠彥、禮部尚書曾孝寬,都對趙煦的處理意見,非常擁護。
紛紛直言:誠乃至仁至聖之言。
門下侍郎司馬光,甚至上書說:詩雲:與其懲,而斃後患,此先王所以治天下,今天子用先王之教,而施仁恕於大臣……
沒辦法!
趙煦的提議,完全符合儒家的傳統價值觀。
不用刑罰,而用道德感化來教化世人——特別是士大夫!
而吳安持做的事情,實在上不得台面。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吳安持他爹死了!
而他的老泰山王安石雖然活著,但顯然,王安石不會管他的死活。
既然如此,那大家對吳安持落井下石,也就合情合理了。
至於你要問,那些昔年的吳家故舊、門生,怎就不幫忙說句話?
請參考一下晏幾道。
晏幾道之父晏殊在世時,提拔的門生故舊多不多?
這些人有伸手拉過晏幾道一把嗎?
沒有!
這個世界,就是這麽的現實。
所謂門生故舊,那是得伱家大人還活著,還有影響力的時候,他們才會認。
你家大人都沒了。
誰還認你?
哪來的回哪裡去吧!
要是認不清自己的話,就撒泡尿照照鏡子。
別給自己找不痛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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