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絳也好,呂公著也罷,都是老於庶政的老臣。
對蠶鹽的蛻變史和其在地方上的具體情形,只會比趙煦更清楚。
所以,兩位宰相在對視了一眼,持芴而拜:“陛下,蠶鹽一事,牽一發而動全身……”
“伏乞陛下明察……”
趙煦微笑著,看著兩位宰相。
他在殿上居高臨下,看的仔細。
兩位宰相在說話的時候,眼睛都不由自主的瞥了瞥坐在了殿中一角,那屏風後的范百祿身影。
顯然,他們是在忌憚在場的起居舍人。
這可不行!
趙煦於是決定給他們加點料。
“朕查過崇文苑裡的文牘……”趙煦輕聲道:“對蠶鹽錢的敗壞由來,稍微了解了一下。”
趙煦微笑著,看著韓絳和呂公著兩人,嘴角微微翹起來:“朕若沒有記錯的話……”
他開始威脅起來:“蠶鹽法敗壞,約是在仁廟景佑年間……”
景佑年間,發生了很多事情。
先是黃河在景佑元年決口,開啟了大宋的天災紀元。
其後,黃河不斷決口、改道,並延綿至今。
然後就是在景佑四年,元昊叛宋自立,拉開了延綿至今的宋夏戰爭。
疊加著天災和戰爭,大宋財政陷入崩潰。
為了挽救財政危局,當時的朝廷,開始大量征稅!
景佑之後,大宋歲入,開始飆增。
一度超過了一萬萬貫!
日益走高的財政收入背後,是天下無數百姓的哀嚎。
因為官府只差沒有將他們孩子嘴裡最後一口糧食都給搶走了。
蠶鹽的敗壞,就是在這樣的局勢下發生的。
而在這些歷史大事的背後,藏著一些魔鬼的細節。
比如說,從天聖到景佑,呂夷簡長期擔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先後拜集賢殿大學士、昭文館大學士。
是當時事實上秉政的宰相。
同時,韓億在景佑四年,拜參知政事,進入東府,與呂夷簡搭班子。
換而言之……
這蠶鹽錢敗壞,就是發生在呂夷簡、韓億兩人在朝的時候。
而呂夷簡,呂公著的爹。
韓億,韓絳的爹!
所以,趙煦的話一出,韓絳也好,呂公著也罷,都是臉色一變!
威脅!
**裸的威脅!
趙煦瞧著,適時的將話鋒一轉,道:“自景佑迄今,已有數十年……”
“朕以為,此弊已不可不除……”
“以免遺禍子孫,為後人笑……”
這就是在威脅,同時也是在敲打。
兩位相公,難道希望這個事情留給後人處理嗎?
後人恐怕不會為尊者諱。
甚至可能把這個事情的責任,全部推給兩位相公的父輩。
兩位相公,難道忍心看著自己父親的名譽受汙?甚至被人釘在歷史恥辱柱上?
韓絳和呂公著自然聽得懂趙煦話裡話外的意思。
頓時,兩位宰相的內衣都濕了。
他們可不會知道,蠶鹽錢會跟著大宋王朝一起滅亡。
他們現在只知道一個事實——小官家想解決蠶鹽錢的積弊。
他們現在就算攔下來了。
等官家長大了,也肯定會著手解決的。
但到那個時候,在朝廷裡主政的,就肯定不是他們了。
搞不好都可能是他們的政敵甚至是仇人的後人。
這些人,恐怕會很開心,借著清除積弊的理由,放心大膽的給他們的爹的頭上潑髒水,將歷代以來的問題,全部推給他們的爹。
兩位宰相只是想到這個可能,就渾身顫抖。
然後,眼神複雜的看了一眼那位依然在微笑著的少主。
兩位宰相頓時就低下頭去。
事關自己爹的身後名和歷史評價。
由不得他們不慎重。
孝道,可是士大夫最核心的價值觀。
良久,韓絳顫抖著聲音,說道:“聖明無過陛下……”
呂公著也在深深籲出一口氣後,持芴俯首:“聖明無過陛下……”
壓服了兩位宰相後,趙煦就欣慰的點點頭,動情的說道:“得兩位相公之助,這蠶鹽積弊,朕以為定可蕩清!”
兩位宰相動了動嘴唇,心說:“陛下,您嘴巴子一動,罷廢蠶鹽,倒是輕松了……”
“可天下州郡官府怎麽辦呢?”
作為積年老吏,他們太清楚,蠶鹽錢一旦罷廢,後果是什麽?
後果就是,地方官府將因為缺錢,而無法做事。
因為蠶鹽錢和商稅的過稅以及王安石變法增加的寬剩錢,就是如今大宋天下州郡為數不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收入,也是他們維持自身運轉的主要經費。
朝廷固然可以嘴巴一張,取消掉蠶鹽錢。
可地方上很多事情,從此就沒有辦法做了。
於是,地方為了做事,就只能臨時征稅。
而大多數臨時征稅,在最後都會隨著時間演變,成為苛捐雜稅的源頭。
這反而會加重百姓負擔!
這才是蠶鹽錢無法取消的真相。
在大宋強本弱末的國策下,一切稅收歸中央。
地方上能支配的資金本來就少。
砍掉蠶鹽錢,等於砍掉地方財政的一條胳膊。
心中雖然吐槽,但嘴上,他們也只能服從:“陛下發仁聖之心,推恩天下,澤及萬民,臣等為天下賀。”
行吧,行吧!
這天下社稷是您的。
我們胳膊拗不過大腿!
他們也理解。
畢竟,官家年少,聖質仁厚,孺慕聖人之道,想為民做主,想給百姓減輕負擔。
這是好的。
只是,這世界太複雜了。
並不是非黑即白。
有時候,上位者眼中的好政策,落到下面卻會害死無數人。
甚至,一些在北方反應良好的政策,一旦挪到南方,就可能導致很多人家破人亡。
官家年少,不知道這些,沒有吃過教訓,會有些天真的想法,都很正常。
等他吃了虧,等他長大了,自然會知道輕重的。
就是……這中間的時間,天下恐怕要添不少無辜亡魂了。
但……
沒有辦法!
他們只能犧牲掉了。
兩位宰相都在心裡悠悠一歎。
然後,他們就聽到了小官家那稚嫩的聲音。
“既如此,朕就和兩位相公,說說朕的一些想法……”
“若有不足之處,請兩位相公及時的匡正、指正,勿因朕之言而有所顧忌!”
說著,趙煦也看了看屏風後的范百祿。
他自然也很在乎自己的形象。
可惜!
他沒辦法親自去看,自己實錄裡的文字。
只能通過石得一、劉惟簡、馮景等人,悄悄的隔三差五去看一趟。
韓絳和呂公著卻在聽到這個話後,都抬起頭來。
什麽意思?
官家不是要罷廢蠶鹽?
是要改革?!
便見著殿上的小官家,對著身邊的內臣馮景伸了伸手:“馮景,且去將福建觀察使、判泉州事蔡公的實封狀取來。”
“另外,將知登州事蘇軾、知明州事陳睦本月的實封狀都給朕取來。”
“諾!”
馮景領命而去。
兩位宰相聽著,面面相覷。
實封狀?
蔡確、蘇軾、陳睦給官家進了實封狀?
而且,在裡面都談及了蠶鹽錢?
他們提了什麽意見?
兩位宰相開始好奇起來。
心態也在這個時候放寬下來。
因為他們發現了,小官家似乎並不想一紙詔書,就直接罷廢掉蠶鹽錢。
他似乎是想改革蠶鹽錢!
這……
兩位宰相頓時精神一振。
若是能找到一個辦法,改革蠶鹽錢的弊端,恢復其濟貧的功能,又不影響地方官府的稅收。
那就真的是善莫大焉了!
可問題是——這可能嗎?
自古,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這樣想著,那位官家身邊的大貂鐺就帶著三封劄子,來到了殿上。
“將蔡公等的實封狀,與兩位宰相看看!”小官家吩咐著。
於是,那三封實封狀,被送到了兩位宰相面前。
韓絳和呂公著伸手接過來,開始傳閱。
然後,他們兩個就發現,這三人的實封狀,根本沒有講蠶鹽的事情。
只是在和天子匯報,他們在各自轄區做的事情,同時也報告著他們按照天子旨意,所做的那些事情的進度。
而他們在實封狀裡,提及了同一個事情——大奧。
比如說,蔡確報告說:自蒙官家德音,予臣指揮,並賜大奧圖紙以來,臣奉旨意,於泉州建大奧,以廣船舶,今已建船百余雲雲。
然後就是這些船的尺寸、大小和價錢。
以及蔡確對這些船隻的處置辦法——奉旨意,假與願貸之民,一年免息,二年利息減半。
於是泉州百姓三呼萬歲,皆以為‘聖天子功德無量’雲雲。
然後就是陳睦的報告。
陳睦也言,奉旨意,蒙德音,得賜大奧圖紙,於是遵旨意於明州選精於船舶之船坊主,各賜大奧之術,假貸官錢XX貫與之,又奉詔賜給明州官船營造諸司歷年所存技術、圖紙。
於是明州船廠大興,明州船舶日盛雲雲。
而在登州的蘇軾則報告說——自奉德音,以大奧為船,登州船舶日多,出海者日眾,今已有漁船三千,雇工數萬,日夜為魚乾雲雲,只是有些魚乾不太好賣,恐漁民虧本雲雲。
三位大臣,報告了一個所謂‘大奧’在三個地方的使用經驗,以及三地不同的政策。
在泉州,蔡確主持了大奧在官造船舶作坊的應用。
並普及了從廣州、明州等地造船業的很多技術。
什麽水密艙,什麽龍骨鋪設,船帆等等,不一而足。
然後,蔡確主持了,將建造的船舶,以秦漢官府假牛的方式的,租給願意出海的商賈、百姓的程序。
還給了優惠政策。
第一年免息,第二年利息減半,到第三年才收取全額利息。
明州那邊,陳睦主持下,則開始扶持民營、私營造船廠。
並將大量官府技術,傳授給這些造船廠的場主。
同時,在陳睦的主持下明州官府好像還挑選了幾家在地方上造船有名的場主,由官府提供優質廉價低息貸款,讓他們去擴大經營,擴大造船規模。
甚至官家還給過旨意,允許陳睦所選的船廠,享受免稅的待遇,以讓這些人擴大經營,提高造船廠的產量。
而在登州,則是另外一個畫風。
登州的大奧,似乎主要是以中小型的漁船為主。
生產出來的船舶,也基本都是假貸給那些無地的百姓,讓他們出海打魚來還債。
同時蘇軾似乎在當地,扶持了幾個士紳家族,建立了大型魚乾晾曬地,雇傭大量的無地青壯,晾曬魚乾。
於是登州百姓紛紛出海捕魚。
兩位宰相看完,都皺起眉頭來。
他們不太知道,這和蠶鹽有什麽關系?
於是,韓絳放下手裡的實封狀,抬頭看向那殿上已經重新坐在坐褥上的小官家。
“陛下……”
“老臣愚鈍,不知陛下之意……望乞陛下明言!”
呂公著也道:“臣附議,望乞陛下明言。”
這位小官家,自即位以來,似乎就一直以思路清奇,想法跳脫而聞名。
兩位宰相感覺,自己是真的跟不上,這位陛下!
“兩位相公……可還記得, 朕之前說過,朕調閱過了歷代蠶鹽議論的劄子、文牘?”
兩位宰相點點頭。
“朕自然也就知道,這蠶鹽積弊,關乎著什麽?”
央地矛盾、稅收博弈嘛。
歷朝歷代的興衰,都是圍繞著這兩個主旋律進行的。
哪怕是在現代。
這樣的事情,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都廣泛存在。
尤其是醜國那邊,聯邦和州之間,沒少為了稅款分配打架。
而大宋自立國之初,稅收就有些矯枉過正。
給地方留的太少,中央要的又太多。
偏生,哪怕趙煦想要調整,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好的切入點和機會。
因為影響太大了。
涉及的利益方,數之不盡,這裡面埋著的雷更是不知道多少。
可能隨便碰一下,就會引發大問題。
趙煦也沒有辦法!
只能索性乾脆不管,等著將來,財稅結構發生了變化後,再慢慢來處理。
韓絳和呂公著,卻是在聽完趙煦的話,都是老臉一紅。
“原來官家早就知道,蠶鹽錢對地方官府的重要性……”
這就實在是不可思議了。
要知道,便是先帝,在即位之初,也未必知道地方官府的財政構成和艱難。
而這位少主,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
卻能通過閱讀歷代奏議和查閱崇文館的文牘,自己推導出藏在那些奏議文字背後的地方財政收入拮據而導致蠶鹽錢無法廢除的真相!
這也太誇張了!
難不成,他真的是天生的帝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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