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脫了革鞜,走進了主簿的縣署裡,快有一個月沒見的郗璿跪坐在小軒窗旁邊,身段婀娜,揮動著手裡的漆要扇,一股沁人的馨香充滿了官廨裡。
盧禕聞了聞,不是當初的體香,應該是郗璿用來遮擋體香的香纓散發出來的香料味,士族所推崇的敷粉熏香。
官廨裡還有一人,衛策左臂夾著兜鍪,急躁的走來走去,時不時看著門外似是在等誰的到來。
“你可算回來了。”
衛策心情與祖道重一般急躁,急不可耐的說道:“你到底是要推行土斷的新政,還是要推行黃白籍的新政?算了不在乎了,這麽多人幫你頂著士族壓力,最後到底能夠收繳多少谷帛。”
高平郗氏最近吃的是滿嘴流油,郗璿只是好奇,媚人的丹鳳桃花眼裡還有幾分深邃,知道盧禕掌握了丹徒縣所有庶民的黃冊。
主簿是流官,也就是不停流轉的官員,不會有人固定在某縣擔任主簿。
盧禕掌握了黃冊,徹底改變了丹徒縣的流官製,任何一位縣令想要掌管丹徒縣,必須要重用他了。
官廨裡沒有外人,冉曾雖說不是官員又不是盧禕的私兵部曲,無法進入官廨,等到他牽著軺車去了縣署的廄房,給拉車的牛喂了精料,站在了官廨門口宿衛,防止有人過來打擾,
官廨裡只有郗璿、祖道重、衛策、盧禕四人了。
“明府莫急。”
盧禕走進了官廨一側的女史箴漆彩屏風後面,從偏廳裡端來了青銅三足鐎鬥,放在一隻銅槃上,用火絨點燃了碳薪,親自煮茶了:“下官知曉明府掛心支持北伐的軍資,早已考慮清楚了,不會誤了明府的大事。”
三隻青瓷耳杯放在了三人的髹漆書案上,盧禕提著青瓷雞首壺走了過去,依次斟滿了一杯膏煎茶。
“呸!”
祖道重沒有心情喝茶,吐了一口茶葉,神色依舊焦急:“不是本官著急,沒有幾天了,眼看就要到最後的時日了。”
衛策同樣是急躁的看著盧禕,與眾不同的膏煎茶到了他嘴裡,照樣是寡淡無味,明府祖約先後催促了數次了。
兩人是山豬吃不了細糠。
唯獨郗璿眸子一亮,笑吟吟了,慢慢品嘗起了風味獨特的膏煎茶,沒有任何的蔥薑味,也沒放蜂蜜人奶,只有淡淡的茶香。
先澀,後甘,吞咽下去後,貝齒間留著淡淡的甜意,還有一種從沒體會過的草香,說的附庸風雅一些,便是一種春天的味道。
郗璿看了看盞底的茶水,不是混雜了蔥薑、油脂的渾濁色,變成了一種好看的青翠色,像是碧玉一般。
她連續喝了幾耳杯。
上癮了。
盧禕無奈,看出了祖道重、衛策不懂得欣賞孀嫂沈蘭淑按照他說的辦法,炒製出來的炒青茶,便把手裡的戶籍冊遞了過去:“丹徒縣有四鄉,分別是東斄鄉、北固鄉、南灃鄉、西爻鄉,其中又分為士族莊園、豪族莊園、裡塢堡......”
終於步入正題了,祖道重、衛策兩人認真聽著他講述。
唯獨郗璿看向了盧禕停下了煮茶的青銅三足鐎鬥。
盧禕把鄉閭情況記在了腦子裡,詳細說出了鄉閭的莊園塢堡情況,關於黃冊的內容一個字都不會透露。
東斄鄉有豪族莊園八座,裡上百,每裡又有十來座塢堡,大約有塢堡一千余。北固鄉有豪族莊園五座,塢堡反而更多了,裡塢堡有一千五百余。
南灃鄉土地最廣,河流密集,土地也是最為膏腴,豪族莊園多達十五座,塢堡多達三千余。西爻靠近丹陽郡的建康,士族莊園眾多也就導致豪族莊園稀少,只有三座,塢堡也只有二百余。
祖道重、衛策兩人同時驚詫了,按照盧禕說出的數目,丹徒縣的庶民竟是多達八千戶。
按照晉廷的地理志規定,戶三千以上,職吏八十八人,散吏二十六人,大縣。
“三千戶就是大縣了。”
祖道重一拊掌:“丹徒縣經過你的清查,多達八千戶,只是憑借充盈縣署的戶籍丁口,在今年的考評便能獲得郡第一的政績了。”
“何止。”
衛策篤定了:“當為州第一的政績。”
一縣有八千戶的丁口,上計到了郡署甚至會引起懷疑,派遣官吏下來巡查,不會相信短短過去一年的時間便從一千多戶增長到了八千戶。
增長三五百戶已經是上中政績了,上上只是虛設,從未給出過上上的考評,丹徒縣竟然多了足足七千戶。
衛策肅然起敬了:“想不到盧主簿是個治理地方的賢才,只是可惜了全是白籍,收繳不上來糧稅了。”
北伐的軍資主要是以糧食為主,用來操練北伐軍,沒有糧秣,祖逖縱是再有治軍能力,也無法操練出北伐精銳。
祖逖、祖道重支持了盧禕在縣裡推行新政變法,目的是為了收取一大囷糧食,至於後來官員是否廢除了新政變法,就不是兩人所關心的了。
只是在一個縣裡推行新政變法不是大事,官員的朝令夕改是常有的事。
偏偏盧禕推行新政變法過後,收不上來糧食了,與當初的初衷背道而馳了。
盧禕看著再次急躁起來的祖道重,反駁了衛策的說法:“朝廷的賦稅除了糧稅以外,還有戶調式的戶稅,按照戶調式的規定,丁男之戶每年納絹三匹,綿三斤,丁女或次丁為戶者折半交納。推行黃白籍新政時,本官原來還沒考慮到,庶民為何主動把戶籍記錄成為了丁女戶或是次丁戶,如今看來是為了避稅。”
擅長帶兵的將領都會精通算學,八千戶征收來的戶稅,很容易就是算出來。
丹徒縣從一千多戶變成了八千戶,戶稅征收的絹布達到了驚人的二萬四千戶匹,二萬四千斤綿。
丁女戶或者次丁戶折半繳納。
也有一萬二千匹布絹布了,一萬二千斤綿了!
祖道重暈乎乎了。
晉陵郡下有七縣,一年也不過征收上萬匹布。
丹徒縣一隅之地。
竟然比全郡征收的戶稅絹布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