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們再走近一些,楊瀚景迅速估算出了人數:有三四百人。
東廠番役總共不過七百多,誰能一下子調集超過半數?
答案只有一個。
沉思間,番役們已經湧到蒔花館門口,當先一乘棗紅色綠昵大轎打停,轎杆一壓,轎簾唰的被掀開,一個人衝了出來,腳步踉蹌,淚流滿面,聲音嘶啞的哭喊著。
“主子萬歲爺在哪兒?主子呢?主子傷到了沒有?老奴死罪、老奴死罪呀!”
這個人楊瀚景凌晨時分剛剛見過,他鎮靜躬身施禮。
“劉公公莫急,陛下安然無恙。”
“哎呦,那就好啦、那就好啦,可把老奴嚇死了!”
劉瑾擦拭著淚水和汗水,急火火奔進蒔花館,經過楊瀚景身邊時,聽到他似是無意的小聲嘀咕了一句。
“劉公公來的好快。”
劉瑾匆匆的身型猝然頓住:“楊千戶這話是什麽意思?”
聲音冰冷陰鬱,透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殺氣,和剛才迥然不同。
楊瀚景面不改色:“卑職是感慨,滿京城最時時刻刻心念陛下安危的,終歸還是劉公公。”
此刻的短暫沉默並不震耳欲聾,但撼動人心,至少是那麽一瞬。
“老奴初入東宮伺候萬歲爺的時候,他才三歲呀。”
楊瀚景半轉身望著劉瑾急促走遠的背影,若有所思。
朱厚照今年,二十歲了。
朱厚照聽到那個哭哭啼啼的呼喊聲,微微蹇起眉頭望向了樓梯。
劉瑾幾乎是連滾帶爬出現在梯口。
“哎呦我的主子萬歲爺呀,您這次可是把老奴的魂兒都嚇飛了,快讓老奴看看您!”
劉瑾搶上前來睜大眼睛,上上下下仔細端詳朱厚照,好半天才捂住胸口閉上眼:“感謝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感謝我大明朝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保佑啊,主子總算毫發無傷,您要是有個閃失,老奴愧也愧死了、悔也悔死了,非得抹脖子跟隨您到地下去繼續伺候不可......”
朱厚照眼皮一抬,精光爆射:“劉瑾,你說什麽?”
“啊?哎呀哎呀,老奴死罪!聖天子萬靈護體,主子怎麽會有閃失?老奴現在就把這張臭嘴撕了給主子出氣!”
劉瑾神色惶恐,作勢拉住嘴角要撕,被朱厚照沒好氣的一把打掉了手。
“行了,朕什麽時候怪罪你了?你的嘴還是留著吧,朕以後還得用呢。”
“謝主子寬恕。主子,到底是何方狂徒如此大膽,竟敢在京師重地公然刺王殺駕?主子您把這件事交給老奴,老奴一定把幕後指使的黑手連根兒給它拔出來!”
朱厚照靜靜看著滔滔不絕的劉瑾,並不接話。
“主子爺呀,老奴勸過您多少次,這蒔花館不是不能來,可您倒是多帶護衛呀?李千戶和楊千戶雖然忠心耿耿武藝高強,究竟不是三頭六臂,萬一出點岔子,老奴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先帝爺交待呀。”
說到動情處,劉瑾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主子,老奴知道您放不下一仙姑娘,您把此事交給老奴,在宮外找個幽靜的地方妥善安置起來也就是了,何必堂堂天子每每親涉魚龍混雜之地呢?您瞧,您瞧瞧今兒這事兒多懸呐...”
朱厚照忽然笑了:“大伴,朕記得你是弘治五年入宮來到朕身邊的吧?”
劉瑾一愣,很快恢復常態:“是,主子記得真清楚,老奴年紀大了,都快忘了那時候的事兒了...”
“你忘了?朕可一點兒都沒忘呀。”
朱厚照起身繞著劉瑾緩慢踱步,思緒飛到了十幾年前的太子東宮。
弘治帝是極罕見的一夫一妻模范皇帝,張皇后隻生了兩個兒子,早夭一個,唯一剩下來的就是朱厚照。嫡子、長子、獨子,一切屬性拉滿的他還沒記事,就注定是乾清宮那把椅子的下一位主人。
上天實在太過偏心,還嫌朱厚照得天獨厚的不夠,他出生在辛亥年甲戌月丁酉日申時,按照時、日、月、年的順序來讀,恰好是“申、酉、戌、亥“,以卦象來說,這種連貫的生辰是大富大貴之命的人才有的。
朱厚照的生日甚至與明太祖朱元璋有類似之處。
對於如此麟兒,弘治帝自然是百般嬌寵溺愛,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慣孩子慣得沒邊兒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劉瑾被選拔入東宮,做了朱厚照的貼身太監。
大明上下沒有一個人不清楚,這個時常流鼻涕的小孩百分之一千將成為未來帝國的統治者,能夠早早服侍在他身邊,等於是提前把榮華富貴、飛黃騰達裝進了口袋。
劉瑾當然也清楚。
“朕記得弘治八年,朕淘氣打碎了父皇最心愛的永樂梅瓶,你怕朕被父皇責罰,主動承認是自己失手打碎的,挨了整整四十廷杖,差點兒被活活打死。”
劉瑾的眼眶瞬間有些潮濕,他對那天的情景記憶猶新。
弘治帝一向性格溫和待人寬厚,可聽說梅瓶被打碎時暴跳如雷的樣子,充分表明了這件寶物何等珍貴。劉瑾當時想都沒想就把罪責攬到了自己身上,面對盛怒之下親自監杖的皇帝,行刑錦衣衛不敢留手,棍下虎虎生風,不多時,劉瑾就昏迷了過去。
意識喪失前最後一秒,他聽到一個稚嫩的童聲在哭喊。
“父皇、父皇,您就饒了大伴吧,我代他跪下給您賠罪了...”
意識恢復的第一秒,他看見一張布滿淚痕的小臉站在自己床前。
“大伴,你疼嗎?”
聲音裡還帶著哭腔。
劉瑾強忍背上劇痛,憋住眼眶的淚,用盡全力擠出一個笑容:“太子爺,奴婢不疼,奴婢沒事,到明天啊,奴婢就能陪您去捉蛐蛐了。”
當年忍住的淚,此時突然決堤。
因為朱厚照毫無預兆的掀開了劉瑾的衣服,注視他背上大片陳舊疤痕,幽然道:“你的傷還在一天, 這件事朕就會記得一天。”
“主子,那都是老奴心甘情願的,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您不要老掛在心上。”
劉瑾熱淚盈眶,聲音顫抖。
朱厚照此言確實令他動容,但最令他感動到始料不及的是:當時的朱厚照,只有六歲。
十多年來,他竟從沒忘記。
“是啊,都過去這麽多年了。”
朱厚照語氣波瀾不驚,回身蹲在劉瑾面前,注視他的眼睛,聲音很輕。
“大伴啊,朕有時候總會想,咱們倆之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點和過去不一樣了呢?”
劉瑾臉上假裝惶恐,內心卻在劇震!
什麽時候開始,不一樣了?
“回主子萬歲爺,老奴對主子的赤誠忠心,從沒變過。”
朱厚照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站了起來。
“這樣啊?那敢情好。”
他負手翩然而去,遠遠甩回一句話。
“今日之事就交給你去查,具體情由,你問明宇和興邦吧,朕等你的回報。”
“老奴遵旨!”
朱厚照走了很久,劉瑾才手撐著地慢慢站了起來,遙望他離去的方向,目光陰沉。
身邊閃過一個人:“公公,皇上那番話是什麽意思?行刺皇駕這種塌天的大事他不問,怎麽跟你嘮起家常了?”
劉瑾搖搖頭,淡淡道:“皇上的意思是,他長大了。”
說話時,他依然望著朱厚照背影所在,即使那裡早已什麽都沒有。
你變了,我也變了。
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