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大的太陽,照耀著寧靜祥和的村落,炊煙渺渺,牧笛陣陣;
張老漢蹲在村口大槐樹下,捧著碗粗茶,邊喝邊看著村口的一切。
人老了,總是愛湊熱鬧,愛想一些過去的事情;
一條土路,連接著村裡村外,縱然是一方小小的村落,人來人往間,土路上也熱鬧異常;
粗布麻衣打扮的婦人,一手牽著半大的孩子,一手挎著藤籃,沿著土路,大步趕往村外的田壟上,給自家辛勤勞作的夫君送去午飯;
扛著貨擔的年輕兒郎,沿著村門口的土路,一邊搖晃著手中的小鼓,一邊吆喝著,期望著今天能在村裡有所收獲;
一切都是那般平和順從,就好像牛心村從來都是這麽閑適;
就像戰亂的火焰,被遠處深邃起伏的狼首山,阻隔在了外面一樣。
但在張老漢的記憶裡,牛心村可不是一直這麽和平;
這裡也曾被流民兵匪霸佔,也曾飽受異蹂躪之苦;
一直到幾年前,那個人的出現,才將那些早就失去的東西,一一重新還給這個破落的小村莊。
“老丈……老丈……”
耳邊年輕男人的聲音,喚醒了回憶裡的張老漢。
他抬起頭,面前赫然站著一條個面生的漢子;
來者一身尋常農夫打扮,頭頂一張破草帽,身上雖然陳舊,但還算得上整潔乾淨,粗布的布束帶在腰間,勾勒出健碩的上半身,上面的竹水筒碰撞著鐮刀柄,發出一陣叮鈴咣當的聲響;
張老漢目光向下,他注意到,來者褲腳高高扎起,露出那一雙健碩的小腿,孔武有力的模樣!
虎背熊腰螳螂腿——這怎麽可能是一介農夫才有的身形條件?!
之前周勳寨主派人傳過話來,說是各個村、區小隊要小心形跡可疑的生面孔;
能讓自己碰上了?!
見老漢有所反應,那人咧嘴一笑:“老丈,勞煩問一下,這裡是牛心村嗎?”
“是牛心村;”
張老漢心裡打了個標記,收回目光,沒有站起身,放下手中的茶碗,昏黃的老眼中,流露出一陣審視:“你是何人?來此作甚?”
“晚輩嶽不凡,河南相州湯陰縣人士;”男人絲毫不懼老人的狐疑的目光,語氣極其坦蕩,拱手作了個揖,“最近逃難至此,想在貴村某個生路。”
“外來的?”
老人放下茶碗,顫顫巍巍的要站起身,男人一看情況,立刻伸手扶住老人。
重新站穩身體,張老漢輕輕咳湊一聲,重新開口:“之前是做什麽的?”
“在朝廷的禁軍呆過一陣,後來返鄉務農,老家遭受戰亂,才流落至此。”
男人抱拳再次作揖:“還請老漢行個方便,給指指門路。”
“之前在禁軍呆過?那你算是來著了。”
老人背過手去,腳下步子輕快了幾分:“周勳寨主這幾天招兵,你這禁軍出身的人,想必能走這條門路;”
“我領你去問問人,看能否肯給你引見一下寨主。”
男人聽見老漢應下來了,臉上一陣大喜,連忙拱手道謝:“那多謝老丈了。”
“小事,小事……”
一邊跟著老丈在村裡走,嶽不凡一邊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正如老人所猜測的那樣,他的身份並不簡單;
嶽不凡——或者是嶽翻,乃是和嶽飛一奶同胞的親兄弟;
此番化名暗訪牛心村這麽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聚落,實則是奉了他兄長命令,探一探這狼首山三村背後的“話事人”——狼首山寨寨主周勳的底細;
自打前些日子嶽飛獲蒙官家恩典,在洪州城內駐扎整軍,他就開始嘗試著詔安洪州周邊活躍的山賊土匪,一來擴充軍力,二來更是為了掃清洪州周邊的不安定因素;
為此,他還特意拜訪了張俊這位在洪州久經戰陣的將領,二人商討一夜,最終定下來了關於洪州境內勢力的“紅黑榜”;
而狼首寨周勳的大名,就寫在張俊指定的“黑榜”天字位第一!
這意味著,等待周勳的可不是詔安,而是嶽家軍的鐵騎,踏碎他山寨的大門。
或是命中不該絕,自己的兄長又是個穩重人,拿到名單的第一時間,就找來嶽家軍中,曾出身於狼首山三村士兵前來詢問。
沒想到得到的結果,和張俊口中“殺人越貨、聚隆山民;私造甲兵、藐視朝廷”的“狼心狗肺”之徒不同;
這些狼首三村的士兵都表示,若不是周勳寨主力挽狂瀾,恢復村莊的生產,自己恐怕只會是流民之一!
兩方完全不同的口碑,正是促成了嶽翻暗訪牛心村的行動——嶽飛要從自己的這個親弟弟口中,聽到關於狼首山三村,還有周勳真正的情報!
“一二一!一二一!”
一聲聲整齊而有節奏的號子,將嶽翻從自我的思考中喚醒。
順著聲音望去,嶽翻看到迎面走來一列隊伍,也就是從看到他們的一瞬間,嶽翻因為驚訝而張大的嘴,就沒有合攏過!
這些人完全的農民打扮,扛著沾著泥巴的鋤頭,腳下的草鞋還滿是泥濘,顯然是剛從地裡耕作回來。
他們昂首挺胸,口中高喊著整齊洪亮的號子,正大步流星的向村口走去。
讓他真正感到驚訝的是,在這隊農夫打扮的人身上,嶽翻仿佛看到了“軍容整齊”四個大字,在現實中最直觀的體現!
統一的左肩扛鋤頭,統一的發髻高高頂起,統一的口號洪亮響徹!
嶽翻甚至注意到,那些沾滿泥土的腳,前前後後,跨出的每一步不僅左右相同,甚至連步距都大差不差!
就好像“整齊”、“統一”兩個字,已經深深的刻在他們的骨血裡!
即便是出身於南宋最精銳、軍紀最嚴明的部隊!嶽翻也不得不承認,如此漂亮的行軍,嶽家軍也不能完全做到!
這真的只是鄉村裡的一小隊農民嗎?!
震驚之余,嶽翻甚至已經忘記了行走,眼神一隻緊緊盯著那支越來越遠的隊伍,直到他們消失在村口。
“咳咳!”
身旁傳來老者的咳湊,嶽翻趕緊回過神來,但是眉宇間震驚的神色依舊沒有和緩。
他手指著那支隊伍離去的方向,結結巴巴的開口:“老——老丈,這是貴村的農夫?”
“你這晚輩,是不是癲了?”
宛如看憨子一般,老人看著嶽翻:“誰家農人做完農活不回家,還要往村外趕?”
“那是周勳寨主的寨兵,幫我們耕地來著。”
“幫你們耕地?”嶽翻一愣,“山賊土匪之流?幫你們耕作?!”
“哎?你個晚輩怎麽說話呢?!”
一聽到“山賊”兩個字,張老漢瞬間急了,就好像再說他的親孫輩一般:“你這般說話,休要怪罪老朽跟你急眼!”
“你可曾見過哪家山賊土匪,主動幫窮苦人做事?!”
“這倒是小子冒犯了!”
意識到說錯話的嶽翻,趕緊躬身賠罪:“小子見識短淺,還望老丈寬待。”
“哼!下不為例!”
老人丟下一句冷哼,扭頭向前走去。
嶽翻忙跟上老人的步伐,一老一少,繼續往村裡趕去。
剩下的路上,嶽翻還在寬慰自己;
本以為是農民,沒想到是周勳手下的寨兵。
能把一群殘兵,訓練成這個模樣,如此看來,在練兵上,這個周勳確實有兩把刷子;
不過到底還是士兵,行伍中磨練出來的,能訓練成那樣,雖然困難,倒也不是不能做到。
比起來自己的兄長——肯定還要差了很多!
征用出身布衣之徒,卻能操練出“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的“嶽家軍”;
這世界上,還有比我兄長更厲害的嗎?!
“殺!!!”
就在嶽翻自我寬慰之際,喊殺聲震天撼地,激活了嶽翻的戰場本能!
幾乎下一刻,腰間的鐮刀,已經握在了嶽翻的手中。
近乎是下意識的,嶽翻伸手將老漢攬在身後,警惕的望向四周!
“誰?誰在喊殺?!”
“你個癲子!”
老人一拳敲在這個比自己高不少的年輕人後腦杓,怒罵一聲:“有病去村外犯!別在這裡發癲!”
意識到自己小題大做了,看著周圍駐足圍觀的村民,嶽翻羞得滿臉通紅,趕緊將老漢松開,同時把鐮刀插回腰間。
“可……老丈……這山裡哪兒來的喊殺之聲?”
嶽翻撓了撓頭:“莫不是偽齊或者是金狗又殺過來了?!”
“他們敢來個屁!不被我們周勳大寨主敲竹杠,就算他們燒高香了!”
老人拍了拍衣裳上的塵土,沒好氣道:“那是牛心村的區小隊——按照外面的話,就是鄉兵!”
“鄉兵?”
嶽翻一愣,按照剛才的那一聲動靜,這哪兒還是鄉兵所能嚷出來的喊殺聲?!
怕不是出工不出力,故意叫的大聲,讓人誤以為是精兵強將?
“對,負責訓練鄉兵的是寨子裡的寨兵班長;”老人忽視了嶽翻的心不在焉,自顧自的說,“只有見了他,你才能見周勳寨主。”
“切記!在這位寨兵隊長面前,穩重點!”
老人嘴裡絮絮叨叨:“多大的人了,跟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娃子一樣……”
“是是是……”
順著喊殺聲,沒走幾步路,兩人就站在了一片巨大的空地前。
“這——這——這——”
嶽翻再一次張大了嘴巴!
眼前的景象,再一次震撼住了這位“名將之弟”!
如果不是任務,如果不是那僅存的理智,嶽翻真想抓住身邊的老人,指著面前的軍隊,直接吼道:
“這他娘的是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