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一個婢子便護著一個美婦人和一個小郎子從府門裡緩步而出。
美婦人年約二十六七,卻是容色絕世,一點紅唇,襯得肌膚凝脂賽雪,一席齊胸襦裙,襯得身姿豐腴誘人,明明嫵媚動人若桃花,卻帶著一股不容侵犯的端麗。
這美婦人,不錯啊……
陳苓見主家已走近,壓低了聲對王統道:“小子,莫要如此盯著主家。”
王統低聲問陳岺:“我們主家便是這對小母子?”
陳岺隻點了點頭,便迎了上前,伺候主家登上馬車。
王統有些不解,按道理陳昌應該有二十三歲,陳頊也已二十八歲,但這小郎子看來只有七八歲的樣子,莫不是陳昌或是陳頊的家眷?
馬車沿著城內大道出了城門,往北而去,不多一會兒便到了距穰城十余裡外的白馬寺。
白馬寺佔地頗大,十分輝煌。因其所處地勢起伏,水流彎曲環繞,頭枕伏牛白雲山,腳蹬丹漢,猶如臥佛,被稱作鐵佛寺,又因千手觀音而聞名,香火十分旺盛。
看著幾個府兵侍衛護送著主仆三人進入寺廟,王統問陳岺:“質人為何能隨意出城?”
“這三年來,主家每月都要來白馬寺祈福,一直如此,再說這孤兒寡母的,這麽多侍衛看著,還能飛了不成?”
南北朝時期百姓積苦,寄希望與往生,再加上統治者推波助瀾利用佛教麻痹百姓,因此寺廟香火極其鼎盛,隻這一大清早,來白馬寺上香祈福之人便有數百之多。
這時,寺廟門口突然傳來一片呼喝嘈雜聲,穿越後的王統目力極佳,看到了山門處一大群人正圍著幾個黃袍僧人在理論些什麽。
陳岺似乎習以為常。
竇苟好奇問道:“岺公,佛門清淨地,為何這些人如此這般喧嘩?”
“興許是士族豪強家的佃戶跑到寺院裡出家了,豪強過來拿人罷。”
竇苟似是想起什麽,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想起來了,寺廟免調租稅。”
陳岺點頭歎氣道:“連年戰亂,百姓為了逃避雜稅徭役之苦,寧願出家當和尚,寧願成為寺院的依附民,甚至願意做寺院的奴隸,就是因為寺院有免調租稅徭役之特權,能免租稅之重,徭役之苦。”
“也是,做和尚都比吾等好。”
“別說了,主家出來了,下車候著,待會兒由苟駕車。”
“啊?”竇苟驚道:“我還未學精。”
陳苓低罵道:“有我在,你怕甚。”
回城路上,王統一直在想,這到底是陳昌的家眷?還是陳頊的家眷?
王統記得,陳氏宗親被虜北周之人,應該只有陳昌和陳頊,而史書上從沒提過陳昌遺留在北周的家眷,陳頊卻有陳叔陵、彭夫人和陳叔寶、柳敬言這兩對母子被擄到了北周。
不知道這小郎子是陳叔陵還是陳叔寶?
身後由遠及近傳來陣陣的馬蹄聲打斷了王統的思緒,王統和陳岺同時回頭張望,眼前情景登時讓兩人寒毛直豎。
只見身後七八十步遠外,七個黑衣騎士蒙頭遮臉,手舉出鞘的彎刀,呼喝著疾馳而來。
“遇襲!列陣!弓箭!放!”
侍衛長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兵,應對得當,一輪齊射無效後,帶來的六個侍衛扔掉弓,拔刀列陣。
馬車裡一陣慌亂,婢子探頭出來問陳苓:“夫人問發生何事?”
陳岺急回道:“賊人來襲,你讓主母和小郎君莫出來!”
王統跳下馬車,撿起被棄的弓,在侍衛腰上的箭壺裡掏了一把箭矢。
“統,快上來,步卒焉是騎兵對手。”
王統也不應聲,毫不猶豫地張弓搭箭就射,衝在最前頭的一名黑衣騎士應聲而倒,再看箭矢已是正中眉心。
陳岺喝彩道:“好箭法,快上車,拉開距離再射。”
王統趕緊翻身上車,竇苟狠抽馬兒屁股,兩匹馬兒吃痛,撒開腿跑起來。
黑衣騎士和侍衛短兵相接,騎士順著衝勢,一輪衝擊便把四個侍衛砍翻在地,剩余三個負隅頑抗。
趁著黑衣騎士受阻,馬車拉開距離後,王統又射出兩箭,雖然奔跑中的馬車異常顛簸,但王統弦無虛發,出手必有騎士落馬。
王統的箭極大的影響騎士的心理,都生怕成為王統瞄準的對象,束手束腳,最後擺脫侍衛,繼續追擊的竟隻余兩騎。
繼續追擊的兩騎很有經驗,在馬背上變換各種姿勢,上下翻飛,躲避王統的箭矢。
王統情急之下,一箭往馬頭射去,幸運地射中戰馬左眼,戰馬劇痛之下,失去控制,竟然失足落入道旁的山溝。
最後一騎見事已敗,急勒韁繩,也不猶豫,掉頭便疾馳而去。
王統、竇苟和陳岺對視一眼,都松了一口氣。
陳岺向車內問道:“主母,賊人已退,是否繼續回城?”
車內傳出一個清澈甘冽的聲音,居然頗為鎮定從容,“傷亡如何?”
“侍衛們皆盡戰死,敵余一騎退走。”
車內又問:“對方是何人?”
“不知。”
車內沉默半晌,“掉頭,回去察看,到底是何人來襲。”
“可是……”
“此事對我母子非常重要,回去罷!”
被虜來的這六年,柳敬言護著幼子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做質人的日子並不好過,自己作為籌碼存在於兩國之間,身不由己,命也不由己。
所以,她學會了察言,學會了看勢,學會了要怎麽活下去。
六年來,遺留在穰城的母子倆好像被世人遺忘了一般,無人問津,而今先有荊州刺史厚待,再有黑衣騎士踩點截殺,其中形勢必已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在這個消息傳播極度閉塞的時代,沒有更多消息來源的她,如不查明此次截殺她母子的來人身份目的,柳敬言寢食難安。
陳岺無奈,和王統對了對眼色,讓竇苟駕馬車折返。
土路上橫躺著十余具屍體,已然沒有一絲生氣,黑衣騎士的馬匹卻沒有跑遠,低頭啃食路邊的青草。
“阿母,怎地這麽多死人……”
小郎子剛從馬車探出頭便又被女婢護了進去。
“是齊人!”陳岺細細查看黑衣騎士屍身。
柳敬言問:“如何得知是齊人?”
陳岺回道:“老奴年輕時常年和北齊、北周交戰,對抗拒漢化的北齊鮮卑人之細微特征一辯便知。”
竇苟疑惑道:“齊人如何能出現在周地?還如此明目張膽劫官道?”
柳敬言秀眉緊蹙,又問道:“這些黑衣騎士全是齊人?”
陳岺會意,一一察看另外四具黑衣騎士屍身,很快就發現了異樣。
“這個不是!”
竇苟也湊過去:“齊人或有內應。”
這時,一旁的婢子突然驚呼:“我認得他,他是刺史府上的親衛。”
柳敬言眼眸一縮,問那婢子:“可是荊州刺史府上的親衛?”
“是,奴婢不會認錯,去歲過年前到刺史府取禮時,我在刺史府上見過他,當時他就跟著刺史大人。”
柳敬言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史寧這兩年的確一改往日作風,驕奢貪婪,但怎麽會和齊人攪在一起?齊人為何又要如此大費周章對我母子狠下殺手?”
一直在觀察柳敬言母子的王統此時開口說道:“道理很簡單,周為了滅齊統一北方,必要拉攏突厥,交好陳朝。所以,任何能破壞陳周關系的事,齊人都會積極地去做。”
柳敬言有些神色迷茫:“我母子倆對陳國來說,有這麽重要麽?”
“據我所知,陳國新帝陳蒨登基後便蕩平王琳,震懾軍閥豪強、藩鎮勢力,聲望如日中天,以陳國皇帝和你夫君陳頊一母同胞的深厚感情,已經平穩國內形勢的陳國皇帝必會向北周提出釋放你夫君陳頊回國的要求。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陳頊的嫡妻和嫡長子卻在周死於非命,你說陳朝皇帝會怎麽想?”
王統說完這番話,見柳敬言並沒有任何異樣,就知道自己沒猜錯,這對母子就是未來的南朝柳皇后和陳後主。
柳敬言似乎還是不甚認同自己母子倆的重要性:“如你說的這般,齊人為何不去截殺陳昌或是我家阿郎?”
“陳昌或已在回陳的路上了,周朝在得知陳蒨繼位後,第一時間便已放他歸陳。”王統輕笑一聲,繼續道:“不過,我猜他永遠也到不了建康,他回去了,陳蒨怎麽辦?把皇位讓給他?至於你的夫君,肯定是齊人的第一目標,只不過長安守衛過於森嚴,他們沒機會下手罷了。”
“那史寧……”
“你也說,史寧驕奢貪婪,已晚節不保,這幾年他在荊州做的荒唐事還少嗎?齊人或已對他許以重利。”
柳敬言側目看向王統。
先前是驚訝王統的射術驚人,現在是驚訝王統對天下局勢的了若指掌。
一個馬奴,怎麽會知道這麽多?
柳敬言對王統三人行了個萬福,道:“今日蒙三位舍命相救,答疑解惑,有朝一日若我母子能回陳,必報重恩。”
王統等人既不是侍衛,也不屬她家家奴,能出手相救,確實當得上是救命之恩,且就目前情況,她孤兒寡母、主仆三人,確實要仰仗眼前這三個周國奴仆。
王統忙道:“吾等只是養馬家奴,當不得王妃如此重禮,不知王妃接下來有何打算。”
柳敬言見王統改口,並無異樣,只是遙遙往西北方看去,口中輕輕吐出幾個字,“去長安。”
王統心中一驚,急道:“不可!”
柳敬言轉身問道:“為何不可?有何不可?”
“從穰城至長安有千裡之遙,日夜兼程也需三旬,路途多艱險。而現如今陳國屯兵珵州,只需一旬,避過沿途周兵駐防,我們便可重回陳國。”
柳敬言也知道只要到達珵州便可安枕無憂,但與夫君陳頊一別六年,青春年華雖已逝,但夫妻之情不曾減,即便是到長安繼續為質人,也好過分隔兩國,做個無根無萍的婦人。
要質一起質,要回一起回!
柳敬言輕咬朱唇,下定決心,又朝王統三人深深一福。
“煩請諸位護我孤兒寡母往長安尋我家阿郎。”
擺在王統面前的選擇不多。
必然是陳氏母子去哪兒, uukanshu他就去哪兒。
畢竟在現在,誰也料不到,包括南朝皇帝陳蒨自己,恐怕也沒想到自己拚命從北周救回來的弟弟陳頊,在自己死後,不僅篡了位,還要了自己兒子陳伯宗的命。
此時正流落異國的陳叔寶也因其父親陳頊的篡位,最後戲劇性地登上皇位,成為了陳朝皇帝,也成全了他那南陳後主的名頭。
王統在此時出手相助,這是濟陳氏母子於寒微之時,堪比擁立從龍之功。
雖說陳叔寶後來亡國了,但那也是三十年後的事了,在這見鬼的時代,能跟著陳叔寶享三十載榮華富貴,共吟南朝後庭花,還求甚?
“我欲護王妃與世子赴長安,你二人可欲同往?”
竇苟面露豫色:“統,吾等皆入府衙登記造冊,此時離開穰城,等同私逃……”
見竇苟猶豫,在一旁許久未言語的陳岺開口道:“吾等本是南朝降卒,淪入北周為奴,服侍王妃左右,理當護送王妃往長安,若有朝一日王妃世子能歸南朝,望王妃能帶吾等同返故土。”
柳敬言又是朝三人輕輕一福,“這是自然。”
三個人,二比一,竇苟同樣沒有別的選擇。
若去長安,不僅要背上一個私逃的罪名,而且路途遙遠艱險,九死一生,可若他獨自返回穰城,同樣落不到好下場。
或許王統是對的,反正橫豎都是死,還不如救貴人於危難之中,搏一場富貴!
見竇苟下定決心,王統道:“既然打定主意,便要一切從速,在荊州刺史史寧反應過來之前,盡快出荊州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