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公正飲著美酒,思緒一松,便是抱怨了出來,“王兄,你是有所不知,兄弟我在玉壁算是白忙了一年。”
“哦?”王統故作好奇道:“此話怎講?”
“本來北齊丞相楊愔已經應允,只需將陳頊交給北齊,北齊便將大塚宰之母送回長安。”尹公正哀歎道:“誰料北齊突然易主,新主高演不同意交質,前功盡棄,我隻得回長安,轉而慢慢跟姚察去磨。”
王統唏噓道:“可惜了,此事若成,公正這可是大功一件啊,那陳頊也要回質長安?”
“不,陳頊依然留在玉壁。”尹公正道:“大塚宰還在猶豫,如果陳國給不出讓大塚宰滿意的條件,大塚宰還是會傾向於繼續跟齊國談,用陳頊換回自己阿母回朝。”
王統借著給尹公正和王慶斟酒的當口,隨意地問道:“如若南陳願意把魯地拿出來呢?”
“陳頊會直接從玉壁回建康。”
王統就此截住,將話題引向了別處。
來日方長,當徐徐圖之。
崔憐兒一曲彈畢,又回來侍酒,給足了三人面子,賓主暢飲至子時。
臨別時,王統還往兩人手中各塞了一粒不小的金。
兩人連連推脫。
“元慶兄遠赴吐谷渾,千迢路遠,需得多帶些銀錢傍身。”
“公正兄初回長安,上下打點用度,必不可少,如此薄禮,收下收下。”
“我三人同在長安為官,往後還需互相照拂。”
兩人的奉錢的確也不多,見王統上道,話也說得漂亮,遂將金收入了懷中,拱手笑道:“應是如此,應是如此。”
與兩人道別後,王統轉身回崔憐兒的小院。
上元節放夜,天氣又好,已經臨近醜時了,章台街上歡樂吵鬧之聲仍不時傳入院中。
“今夜多謝憐兒了。”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那幾首詞已讓我的境遇好上了許多。”
王統微微點頭。
“說來也巧。”崔憐兒道:“你們說起的姚察前日便來過明月樓。”
“哦?可知是何事?”
“卻是我家阿郎邀的他。”
“竇熾?”
“嗯。”崔憐兒回憶道:“阿郎稱讚姚察是南朝能臣,能為國據理力爭,臨走前阿郎還給了他一袋金。”
竇熾為何對姚察許以重利?王統眉頭緊蹙,一時捋不清其中的關鍵。
“對了。”崔憐兒又道:“阿郎還提起了一個人,叫姚僧垣。”
王統脫口而出,“姚僧垣乃姚察之父。”
這裡面絕對有一些不為人知的交易,可竇熾到底想要什麽?
“可還聽到什麽?”
“沒有了。”崔憐兒搖頭道:“當時我在簾後彈琴,隻依稀聽到這些。”
王統謝過崔憐兒,匆匆道別。
看著那個雄壯魁梧卻溫其如玉的男人離去後,崔憐兒又再獨坐在箏前,看著窗外的月色,輕輕地歎了一聲。
美婢走過來,不滿地問道:“為何要幫他?”
“我何曾幫他,不過是請他薄飲幾杯而已。”
那美婢哼了一聲,“有沒有幫你心中自然知曉。”
崔憐兒不答美婢,自顧自喃喃道:“他說,在這世道,你、我、他皆是石隙中苦苦掙扎的孤草,活著已是不易。他憐我,所以給我寫了幾首好詞,才讓我在長安能有如此名氣。”
“他還說,不想做一個任人擺布棋子,更不想做棄子。”
美婢歎了口氣道:“所以你便要幫他?”
崔憐兒自嘲地搖了搖頭道:“幫?如何談得上幫?那些攪動風雲之事,哪裡是吾等小女子能摻合。”
說罷,又撥動起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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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統回到質府時,甘釀一行也是剛從西市看驅儺回來,興奮勁還沒過,醜時了還沒有睡意,在前廳吵鬧個不停。
陳叔寶見王統走進來,便拉住王統的長袖道:“師父,你為何不去看驅儺?甚是精彩。”
“青蘭,帶小郎君回房睡覺。”
陳叔寶正在興頭上,才跟王統問了一句話,還沒得到回答便被柳敬言趕去睡覺了,雖不滿,卻不敢反抗,乖乖地跟著青蘭回房了。
柳敬言見王統回來,也是有些心急,走到王統身旁低聲問道:“今日談得如何?”
“第一次請宴,並未深談,可卻探到竇熾對姚察賄以重利,還提到了其父姚僧垣。”
柳敬言問道:“這竇熾是何人?”
“竇熾乃三朝大臣,跟宇文護不和已久,與北周皇帝宇文邕親近。”王統說罷,自己才又驚覺道:“竇熾突然接觸姚察,莫不是要破壞北周與南陳和談?”
柳敬言一點就通,考慮良久後低聲道:“這麽說,北周皇帝並不支持宇文護北伐?也不想北周在宇文護的治下與南陳結永睦之好?”
“對,現在北周帝相之間表面上和和氣氣,暗地裡卻在各方面展開角力,我猜竇熾定是在北周皇帝授意下,對姚察做了什麽允諾,給和談設置障礙。”
“啊,我記起了。”柳敬言似是想起什麽,突然道:“姚察是個出了名的孝子,姚僧垣被羈北朝多年不得歸家,莫不是竇熾對姚察允諾,從中運作姚僧垣回陳,以此為利誘姚察?”
“極有可能,有竇熾及北周皇帝在後面背書,運作姚僧垣回南陳並不是什麽難事。”
柳敬言輕歎道:“實在沒想到,自己的人竟也下絆子,眼下卻是希望越來越渺茫了。”
王統道:“不急,一步步來,畢竟宇文護有意促成和談,陳朝皇帝也急於將安成王帶回建康,大勢還是在我們這邊的。”
“嗯。”
柳敬言點了點頭,心知眼下急也無用,需得慢慢謀劃籌謀。
她轉而思忖起接下來應該如何做,喃喃道:“這個尹公正對我們來說很關鍵。”
“對。”王統道:“尹公正在玉壁功虧一簣,現在是立功心切,必會一力促成此次和談,我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拉攏尹公正,在談判過程中盡力影響尹公正。”
“這或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柳言看著王統道:王郎,多虧你為我母子奔走,多謝了。”
“從穰城裡出來時便已說過會護你們回南陳,都一起走到這一步了,勿再言謝了。”王統道:“對了,皇帝賜了我一座宅子,我明日便要搬過去。”
“這麽快就搬?”柳敬言脫口而出。
“還是盡早搬出去為好。”王統道:“趁現在還沒有太多人留意到我們之間的關系。”
“嗯。”柳敬言知道王統說的關系是什麽意思,可卻仍沒來由的臉微微一紅,應了一聲。
“回頭再說吧,這年節裡天天忙碌,大家都累了,早些回去睡。”
柳敬言又“嗯”了一聲,抬頭看了王統一眼,發現他已經轉身離去了,心道這些日子諸多事情皆是他在支撐著,現在他要走了,自己竟像是一下失去了依靠,心中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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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最近真的太過勞累,昨夜這一覺王統睡得很香。
他剛睜開眼,便聽到“吱呀”一聲,甘釀推開門,端著補藥進來了。
“今天不是要搬家?再不起來可就晚了?”
王統坐起身,還有些愣神,問:“現在什麽時辰?”
甘釀把藥碗遞給他,說道:“快未時了。”
竟睡了這麽久。
王統接過碗,碗沿剛碰到唇邊又移開,看著甘釀問道:“空腹能喝?”
“能。”
“不會傷肝腎?”
“不會!”
看著王統把補藥喝下,甘釀開始拿著包袱收拾東西。
“沒多少東西,我自己收就行。”
“挺多的。”甘釀站起身來,指著他房裡的那些物件道:“這些物件平日裡都是我在收拾,你哪裡知道哪些是常用的,哪些是不著急搬的。”
王統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原來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半年,已積攢了不少家當。
有練字用的筆墨紙硯,有柳敬言年前送的衣服,有甘釀親手納的兩雙靴子,有一把陳苓去鐵匠坊打造的長刀,還有竇苟不知道去哪裡淘來的一些不知道是什麽玩意的小玩意兒。
還有韋祺帶給他一副字畫,說是韋孝寬讓北齊一個書法名家寫的,上書“不敢暴虎,不敢馮河。認知其一,莫知其他。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王統知道,這裡頭未曾沒有讓他凡事苟著,莫玩火的意思在裡頭。
“那你先收著,我去看看苟和岺公收拾妥當了沒。”
甘釀頭也不回地道:“我們的物件一早都已搬到馬車上了。”
“我們?你也跟我們搬過去?”王統瞪大眼睛看著甘釀道:“你跟我們三個住,對你的名節不好吧?”
甘釀不滿地看著王統道:“皇帝賜你這麽大一座宅子,就不能分我一間房?怎麽就壞我名節了?再說了,我不搬過去,誰來給你熬藥?誰給你拾掇?這麽大的宅子,奴仆婢女總歸要幾個的吧?除了我,誰來幫你管?”
“隨你,隨你,你要喜歡,宅子給了你都成。”
“真的?”
甘釀眼中像是冒出了星星。
看來不動產不管在什麽年代對女人的吸引力都是巨大的。
新宅其實並不遠,就隔了兩條巷子,但四個人的東西一加起來,馬車便被塞得滿滿當當,就在馬車拐過華陽街的時候,王統看到尹公正走在大街上,形色匆匆。
“你們先過去。”
王統跳下馬車,朝尹公正追去。
王統一路追著尹公正的背影,最後在章台街尾終於快追上了,正想叫住他,卻見他進了南邊的碧月軒。
王統後退一步,抬頭看了看碧月軒的牌坊,又看了看天,這個時辰就急不可耐地逛青樓了?
王統跟了進去,前堂早早便燃起了壁爐,溫暖如春,浮香盈盈,擺設華麗不輸明月樓。
可卻沒看到尹公正的身影。
“喲,大冷天的,郎君快進裡間喝杯熱酒。”
樓內一位胖胖的中年婦人迎了上來,見王統樣貌俊偉,笑眯眯地拉著王統往裡邊廂房走,邊走還邊問:“郎君可有相熟的娘子?我去喚來服侍郎君飲酒。”
“沒有。”王統不動聲色地掙脫那假母的手,往中堂張望,問道:“我來尋人,可知尹公正尹大人去了哪裡?”
“尹大人?”假母臉色微微一冷,斜著眼打量王統,細聲細氣道:“原是那尹公正的朋友。”
王統心道,尹公正看來在這碧月軒名聲並不好。
他遞給假母一串五銖錢,問道:“公正兄為何如此不討你喜啊?”
假母接過賞錢,又換上了笑臉,“他可沒有郎君闊綽,嗨,別說闊綽了,找書苑zhaoshuyuan 酒錢就欠了不少,去年說要去玉璧立大功,領了賞錢回來要替盈香贖身,結果呢?”
假母“哼哼”冷笑道:“今日倒是帶來了一枚金,可那連之前欠下的酒錢都不夠,這不,現在還賴在盈香那裡。”
“盈香是你們這兒最可人的娘子?”
“郎君,這你可有所不知,我們碧月軒的娘子個個千嬌百媚,是各有千秋,不一定非要找盈香,我給你介紹一個,保準你滿意。”
王統知道在這假母口中問不出什麽了,便打發走假母,要了壺熱酒,在前廳邊喝邊等。
沒多久,便看到尹公正垂頭喪氣地走出來,王統張口招呼道:“公正兄。”
此時門外恰好傳來馬匹嘶昂聲,將尹公正和王統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只見一人從馬車上下來,年歲頗高,卻是氣度不凡。
“哎喲,盧公來了。”那假母扭著巨大的胯,輕快地從王統與尹公正面前穿過,誇張地喚道:“盈香已在房中熱了好酒,就等著您呢。”
尹公正直看著那人進入盈香房中,許久才深深歎了口氣。
王統在一旁目睹為情所困的尹公正猶如情竇初開的少年一般,心中不由暗笑。
“公正兄。”
王統又喚了一聲,才把尹公正從從愁緒中喚出來。
尹公正不由微微一愣,臉色頗為不自然,“哦,原是王兄。”
“公正兄,不如坐下喝一杯。”
尹公正拱手道:“抱歉,王兄,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下次,下次。”
說完,也不待王統答話,匆匆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