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統與柳敬言一行到晉陽已有數日,北齊給以極高禮遇,將他們安置在晉陽宮城旁的一座質府之中。
質府異常豪奢,吃穿用度,奴仆婢女亦一應俱全,無處不在彰顯著北齊的富饒。
可王統無心享受,他要抓緊時間推進齊國與陳國的修好。
高演依然是一副全權把控此事的樣子,趙彥深充其量就是個跑腿的,可這北齊的大家又不是人人想見便能見到的。
一個國家這麽大,國事如此繁多,他忙得過來嗎?所以,王統感覺自己應該是在排隊中。
希望高演能明白事有輕重緩急,給他這件事插個隊,跟陳國修好,穩住大後方,這事兒對需要時間的齊國來說應該算是重要的。
可又等了幾日,依然得不到高演的召見,王統預感是不是這中間又出什麽事兒了。
問趙彥深又問不出,便去了竹園。
相較於繁華的晉陽,這處城郊莊園另有一番雅致,很難想象向高懷兒這樣喜愛熱鬧的人卻選了這處清靜之地為宅。
王統遞上了門狀,須臾便有已美婢出來迎他,“王郎何時候回晉陽了,快請進來,長公主聽說你來了,正在給你熱酒呢。”
一陣勁風吹過,吹得竹林沙沙作響,王統搓了搓手,道:“晉陽的秋日是比長安要冷。”
“是哩,長公主最不喜冷,一冷便沒法去馬場騎馬了。”
美婢在前頭引路,路過竹林前停馬車的地方,王統見並沒有外客的車駕,便問:“今日沒有宴飲?”
“自從那次與王郎去馬場回來後,長公主便沒有再邀人來竹園宴飲了。”美婢笑道:“長公主說厭了。”
王統跟著美婢穿過一條林間小徑,發現這次去的並不是之前宴飲的小樓,而是一間簷前掛滿彩燈的青磚瓦房,瓦當上布滿蓮花獸面,相當精美。
美婢在門口通報道:“長公主,王郎到了。”
“進來吧。”
美婢為王統推開門,讓王統進去後,輕輕將門掩上,退了下去。
王統甫一進屋,便覺溫暖如春,高懷兒隻穿輕薄絹裙,一如既往地嫵媚多姿,明豔照人。
又環視了一圈,王統奇道:“這屋裡沒有火籠,為何如此溫暖。”
高懷兒將溫好的酒小心提起,給王統斟滿了,道:“我不用火籠,嫌那火籠將奴家身上熏臭了,所以便讓人提前用火烤了西側這面磚牆,加之這屋子裡抹了一層椒泥,保暖的緊。”
暖是暖,不過卻略顯燥熱,怪不得高懷兒穿著如此輕薄。
高懷兒自斟自飲了一杯,問王統,“王郎此次在晉陽停留多久?”
“還未知,但應不會很久。”
據他從趙彥深那兒得到的消息,齊國早在十日前已遣使至陳國,向陳國皇帝闡明初修好的初步意向,相信很快便會有回音,可至於下一步怎麽談,高演還未有進一步明示。
只要見到高演,他有信心推進此事的進展。
高懷兒自忖知道他的心思,輕聲勸道:“我知你是心高氣傲之人,可陳國弱小,不比齊國,你何必非要回去?齊國富饒,兵強馬壯,留在齊國出仕的南人多不勝數,若你能留在齊國,我可保你前途無虞,不輸你在北周所得。”
王統卻在心中暗暗搖頭。
這裡政治生態比北周更差,接下來的幾任皇帝即短命又變態且昏庸,連落雕都督斛律光和蘭陵王高長恭都死於佞臣讒言和帝王猜忌。
高演還好些,有一些正常思維和一些些明君的樣子,可以以國事和他談一下利益交換,可換成後面那幾位真的就不行了。
所以,自己是決計不可能留在北齊的。
“你知我不是個願意寄人籬下之人,你若想助我,便助我重返故土。”
“為了那個安成王妃?”高懷兒的感覺很敏銳,一下就抓住了重點,盯著王統問道。
王統面不改色,一口飲盡杯中溫酒,將高懷兒攔腰抱起,大手還不忘痛快揉捏一把,佯怒道:“你說的甚話,那安成王妃怕是比我大上六七歲。”
高懷兒陡被抱起,豐腴處又遭愛郎掠襲,驚呼一聲,媚眼如絲,嬌笑道:“那我呢?我比安成王妃還大兩三歲呢,你呀,就喜歡吃熟透了的桃兒?”
高懷兒一句話未說完,又被放到了案上,緊接著便是一聲輕呼。
“你慢點兒……”
再之後,便又聽高懷兒催促道:“快些,只要你快些,你要我助你什麽都行……”
一盞茶?一柱香?
天知道過了多久,高懷兒才緩過來勁兒,問道:“王郎剛才問我些什麽?”
“你那皇帝阿弟最近在忙什麽?我多次求見,卻不見回音,如上次一般。”
“你還未知?”高懷兒歎了口氣道:“我那侄兒高殷,終究還是未能逃過一死,現在晉陽宮裡亂作一團。”
“廢帝高殷?”王統恍然道:“是高演下的手?”
高懷兒面色憂傷,無聲地點了點頭。
高懷兒前兩任夫君皆死於政治鬥爭,王統認為高懷兒應早已看淡帝王家殘酷的政治鬥爭,此時的情緒不過是女人一時感懷而已。古往今來,帝王家猶如奪命塚,此種戲碼也不是今日才有。
“高演既已拔去在喉骨鯁,應是放開拳腳,一展他胸中抱負之時,晉陽宮中為何會亂?”
高懷兒果然很快從那莫名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嘴角帶著一絲冷笑道:“我那阿弟得了臆症,在晉陽宮中鬼哭狼嚎的,說是見到了被他弑殺的燕子獻和高殷,吊著長舌要向他索命。”
王統心中一驚。
驚得不是高演見鬼,而是高演終究還是逃不過高家的精神病基因,最糟糕的還是在這個關鍵時候發病。
“為何會這樣?”
“他從小便這般,情感太過豐沛,性格又太過細膩,心裡想得太多。”高懷兒道:“他篡奪親侄兒的皇位,本就得國不正,背著逆臣賊子的罵名,終日糾結於羞愧、惶恐的情緒之中,以為殺了自己侄兒便一了百了。可殺了後又大為後悔,擔心無法向我阿摩敦交代,終日惶惶不安,以至於那淤積的思緒讓他出現幻覺。”
王統心中一頓無語,這高演是自己鑽牛角尖把自己想瘋了啊。
高懷兒腿又攀了上來,手撫著王統臉上已有些扎手的須根,眼中充滿了喜愛,“知你在想什麽,你放心,高家的男兒腦子有病,高家的女兒沒有,要有,也是患了癡心病。”
王統抓住高懷兒另一隻亂摸的手,“高演現在可能見人?”
“他現在躲在寢宮之中,什麽人也不見,不過聽說他服了湯藥,已有所好轉。”高懷兒道:“啊,對了,便是你引薦那位甘神醫。”
“可有辦法將我帶進去?”
“別的事我辦不到,帶你入宮卻是容易,不過,你今日需得讓我滿意了。”高懷嬌笑著,便緩緩往寢衾下方移,淺淺地吃了兩口,嗔道:“盡教奴家做這種羞事……是否比上次好多了?”
王統邊想著入晉陽宮見高演之事,邊不忘教導高懷兒。
“或可再進些。”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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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宮很空曠,往日裡便顯得十分安靜,如今,經歷鬧鬼事件後,宮人們更是戰戰兢兢,唯恐弄出什麽動靜驚了猶如驚弓之鳥的皇帝,卻反而更營造出一種陰森詭異的氣氛。
“大家好些了麽?”
在皇帝寢宮外,高懷兒執著皇后元氏的手,一副關切的模樣。
元氏面容憔悴,精神狀態極差,看來也是被高演一驚一乍嚇的,她輕輕搖了搖頭,歎氣道:“服用湯藥後好多了,就是不肯邁出這寢宮的門。”
高懷兒也跟著歎道:“國事繁忙,大家再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元氏看了眼站在遠處的王統,道:“他便是你說的那個為大家謀劃合縱連橫之人?”
“正是。”高懷兒道:“眼下已到了關鍵時候,大家再不振作起來,你不擔心他耽誤國事,就不擔心長廣王有異心?”
高懷兒一語道破元氏心底最怕之事,高湛是什麽樣的人,她還能不知道?
“他真的可說服大家走出來?”
高懷兒道:“你心裡清楚,大家得的是心病,讓他多接觸臣子,多接觸正事,或能讓他好轉起來,他本就是個勤勉的皇帝。”
元氏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點了點頭,轉身往寢宮,自有宦官推門掩門。
這一開一合間,王統看見只有一片幽黑。
片刻後,元氏從寢宮裡出來,跟高懷兒耳語了幾句,高懷兒便抬頭向他這邊看來,遠遠地招了招手。
王統快步走上前。
“外臣參見皇后。”
元氏虛抬了抬手道:“王將軍不必多禮,大家在裡面,召你進去問話。”
“是。”
王統朝元氏微微躬身行了個揖禮,轉身進入寢宮。
寢宮內厚厚的簾幕深垂,將外面的陽光毫不留情的擋在外面,只露了一絲光進來,高演負手而立,就這樣默默地看著那縷陽光中的浮塵,時不時伸手攪動一番。
“外臣王統,參見大家。”
高演回身,果然面色蒼白,形容槁枯,他輕笑道:“為了一些家事,倒是讓你見笑了。”
“臣不敢。”王統道:“臣自覺得,古往今來,能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您是一國之君,殺伐果決是對的,有些人,殺了可穩江山,有些人,殺了可穩人心,大家實在不必太過介懷。”
高演眼中流露出一絲軟弱,喃喃道:“我那侄兒、還有楊愔、燕子獻,這些人都該殺?”
王統直視著高演的眼睛道:“你不殺他們,他們必殺你,這本就是個你死我活的局面,落子無悔,輸家便要死的,這一仗您贏了,死的是他們,可是如果您不保重龍體,如此下去,年幼的太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高演眼眸一縮,王統想說什麽他心裡自然知道。
當年對付楊愔、燕子獻,篡奪高殷皇位之時,高演曾向高湛允諾過皇太弟之位,暗示未來會傳位於他,兄弟倆皇位輪著坐。
可後來高演食言了,他沒有立高湛為皇太弟,而是想回歸父死子繼的正軌,立了自己的兒子高百年為太子。
高湛大為不滿,自此對高演的詔令陽奉陰違,甚至故意不執行,兩人之間的嫌隙也越來越深,互相之間已經沒有任何信任感可言。
上個月,為了削弱高湛在鄴城的勢力, 高演特意下令將高湛的親信,鄴城的禁軍領軍將領庫狄伏連外調為幽州刺史,讓自己的親信斛律羨擔任鄴城禁軍領軍之職。
不料,高湛竟怠慢詔令,既不讓庫狄伏連去幽州上任,也不讓斛律羨進入鄴城禁軍中任職。
對此,高湛甚至沒有任何辦法。
可以預見,如果自己終日沉湎於過去得失,任由這等矛盾思緒反覆折磨自己的精神和肉體,自己還能撐多久?
如果沒有自己支持,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壓得住高湛嗎?高湛對自己兒子會不會也如同他對待侄子高殷一般?
想到此處,高演被驚出了一身冷汗,瞬間清醒了過來。
“來人,將簾幕拉開!”
聽到高演下令,十余個宮人魚貫而入,將那高垂的簾幕逐一打開。
充足的陽光灑了進來,宮室內的朱金漆龍紋雕刻裝飾逐一顯露,威勢凌然。
高演轉過身來,眼中精芒盡顯。
“統,我要你為我做一件事。”
王統此時當然不能討價還價地問“何事”,只能配合著高演顯示他那難得一顯的王霸之氣,躬身拜道:“大家但可吩咐,外臣定會傾力而為。”
“我聽聞你武力驚人,連劉桃枝也不是你的對手。”說到這,高演眼中狠厲之色盡顯,“你到鄴城,尋機替我除掉高湛。”
呵~
前一秒還在感懷殺了自己親侄兒,殺了自己姐夫,下一秒便又下令暗殺自己弟弟。
王統心道,高演啊高演,我一個外臣,犯得著平白無故為你做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