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統安坐於偏席,與竇苟、陳岺、申屠虎大杯飲酒大口吃肉。
蘇卿月轉過身來,正好看到申屠虎滿嘴油漬,銅鈴般的牛眼正好也看著她,將她嚇了一跳。
視線再落到王統身上,便又是眼前一亮。
“這位郎君好眼生,可是第一次來落煙舫?”
這席明明坐著四個人,蘇卿月卻獨問王統,果然,顏值即是正義!
申屠虎將手中的羊腿骨丟下,大聲道:“我大哥叫王統,是官家新封的五品將軍,破虜將軍!”
王統?
蘇卿月臉上露出疑惑之色,難道是周國那個王郎?
不會的,那王郎在周國身居要職,又怎會出現在江南?
蘇卿月壓下心中疑惑,朝王統盈盈一笑,從婢女手中接過琵琶,坐到了正中,嬌聲道:“今夜奴家便為小王爺、候庫部曹郎和王將軍唱一曲袁家阿姊新作的曲。”
“袁家阿姊?”
見王統疑惑,候就索性道:“王將軍,你那席擠,我這席卻隻我一人,不若你過來陪我共飲,我告訴你袁家阿姊是何人物,如何?”
王統亦喜這灑脫的翩翩公子,拿起自己的酒杯酒壺坐了過去,笑道:“你我以後便同朝為官了,是要共飲幾杯。”
候就略一思索,終於想起來,略帶驚喜之意道:“你便是那助安成王妃回陳的王將軍吧?單槍匹馬,能在王琳百騎追擊下將安成王妃安然帶回來,當是英雄人物,今日必要多飲幾杯。”
此時,蘇卿月已撥動琴弦,手可生花,清喉嬌囀,絲絲入耳,將吳音媚好展示得淋漓盡致。
怪不得秦淮好吳音。
曲罷,又有侍女送來上好的筆墨紙硯。
王統問道:“這又是何故?”
“這兒的規矩。”候就道:“聽一曲,作一詩。”
王統愕然,他可是再搜腸刮肚也想不出應景的詩詞了,總不能白日依山盡吧?
“若寫不出呢?”
“寫不出?”候就笑道:“怎會寫不出,你便是打油詩也可寫吧,再怎麽差,不會差過那位。”
候就說罷,朝正冥思苦想的陳方泰看了一眼。
此時,簾後有人將窗打開,一股涼風帶著些許清淡如蘭的香氣飄入王統鼻中。
王統順這風向望去,看到風正好將簾吹起,簾後有一個女子側影,身著一席白衣,清骨傲神,站在灑滿月光的窗下憑欄遠眺。
僅是側影,便已豔美絕俗。
候就用抓著筆的手輕輕一指,示意道:“那便是卿月口中的袁家阿姊,袁錦霓,不僅有傾城之容,且精音律,善歌舞,通書史,特別擅長作曲,彈奏琵琶亦是一絕。”
候就用很長的一段話形容了袁錦霓的才情,王統並無興趣,王統感興趣的是那白衣女子轉身過來後是否真如候就說的那般驚豔。
“她會否出來獻唱?”
“君恐怕是多想了。”候就輕笑道:“袁錦霓不僅是名門閨秀,且美麗聰慧,常有新穎獨做之事,她獨造的高髻及斜紅之妝,建康城中的妃嬪宮女、大家閨秀乃至秦淮河畔的歌姬,無不競相效仿。又比如去歲春時,她喜穿著清碧之色,在宮裡宮外便引起一片穿綠之潮,今歲呢?”
候就又指了指已關上的簾子道:“今歲她喜穿玉裯,這建康城中白裯便已賣斷了貨,如此女子,你怎會奢望她會出來給你唱曲兒?”
“哦,對了。”候就補充道:“這裡聽曲兒寫詩的規矩便是她定下的。”
“若真寫不出便又如何?”王統追問道。
“逐客。”候就抓筆沉思,好似有了思路,卻又怎麽也落不下筆,聽王統追問,一句話不加修飾便說了出來。
王統看了看申屠虎和竇苟,知他們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的,心中不知怎地頓時有些怒氣,又看了看這江南繁華,秦淮風月,聲色犬馬,燈紅酒綠,拿過一紙一筆,揮揮灑灑寫下來幾個大字。
見王統前一秒還說寫不出,下一秒便揮灑自如了。候就一時好奇,湊過來凝神看了許久,才從這古怪字體中看出,輕輕讀了出來:“江南嫵媚,雌了男兒!”
再抬頭看時,王統已帶幾人灑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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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實職的王統並沒有閑著,一直督促手工作坊和商隊之事,可這樣的日子沒持續多久,王統便等來了新的詔令。
吳明徹征討周迪不利,數月未進寸功,據說期間還吃了幾次不大不小的敗仗,陳蒨急令安成王陳頊為都督,領軍征討,並調集華皎、魯悉達、韓子高等一眾將領,合圍周迪。
此次出征,王統進入了隨軍出征的名單,據說還是陳頊親自點的他。
得知這個消息後,王統不知道陳旭心裡是怎麽想的,不過,總歸是有立功的機會了。
王統獨領一軍,這一軍如今便駐扎在石頭城,陳頊軍令下來後,他要盡快赴石頭城,整頓軍容,下月大軍便要開拔。
石頭城,扼守秦淮與長江交匯口,以山為城,已江為池,地形鮮固,尤有奇勢,是拱衛都城建康城西面的軍事重鎮,有“石城虎距”之稱。
王統從進入石頭城駐地後,臉色便愈來愈差,進至軍帳後,將胄摘下,重重往案上一頓。
“陷陣軍!”王統怒道:“陳頊豎子,怪不得征召我,原是打得如此好算盤。”
陳苓亦是苦笑道:“陷陣,陷陣,便是以死來為大軍爭得先勢,一場大戰下來,一軍能留下命的不足半數。”
申屠虎則大大咧咧道:“我看,大哥領這陷陣軍也沒什麽不好,只要沒有竇苟拖累,吾等三人必不會死,有何可懼!”
王統沉思半晌,問道:“這一軍兵可堪用?”
陳苓道:“將近千人,多是死囚,衝著免死發配才到軍前效力,還有一些是各個軍中難以管束的宿兵,被發來此處。”
“總歸不是老弱病殘。”王統站起身,複又將胄拿起,道:“走,到營帳看看這些卒。”
王統掀開軍帳的簾門,大步走了出去,陳苓和申屠虎緊隨其後。
兵員的質量比想象中的好,皆是身強體壯,好勇鬥狠之人,可軍紀也比想象中的要差得多。
此刻在營中的士卒,看到王統三人,皆無動於衷,依然吵吵嚷嚷,橫七豎八,或坐或躺,或是飲酒或是彈棋賭博,更有因口角連著生了幾起事端,還見了血。
看王統眉頭緊蹙,陳苓解釋道:“這陷陣軍中人員更換極快,通常一兩場大戰下來,軍中之人便已死過一輪了,即便有能僥幸活下來的,也會因功調到其他軍中效力,就連領軍的將領也如我們一般,是臨時調派過來,所以,這陷陣軍永遠都在不停的換人,永遠都是新面孔,這軍紀自然也就如此了。”
陳苓繼續道:“這些人其實本就是一些窮凶極惡之人,不能說是悍不畏死,但絕對是亡命之徒,反正到了陷陣之時俱是九死一生,何須顧及什麽軍紀?”
“窮凶極惡?亡命之徒?”王統冷哼一聲,“擂鼓,將他們全都叫到校場!”
校場上,陳苓擂鼓,鼓點隆隆作響。
一些士卒稀稀落落地走了出來,更多的依然在營中醉飲、彈棋,不舍得立刻離開。
王統也不氣惱,隻淡淡道:“最後到的三人,殺!”
申屠虎大聲重複:“最後到的三人,殺!”
聲震如雷!
人人都說,陷陣軍中,最不值錢的就是命,可軍中之人,有哪個人不想活命,這些死囚不也是衝著免死,才到這陷陣軍中搏大運的麽?
沒有誰想死。
現在可以用爭先恐後來形容這群士卒的集結速度了,但不管怎樣,總會有最後的三人。
申屠虎將最後三人攔下了,確切來說是兩個,還有一個竟飲醉在營帳之中。
申屠虎二話不說,提刀入營將那醉酒士卒的頭顱割下,丟於校場之中。
那頭顱還很鮮鮮,脖勁處冒著熱氣,被申屠虎這麽一拋,滾落到士卒隊伍之間。
士卒大受震撼,紛紛避讓那頭顱,任由頭顱滾了數圈,在地上畫下數朵血花才停下。
剩余兩人,一人高大魁梧,身形與申屠虎比也不差多遠,手臂肌肉虯結,一頭一臉皆是傷疤,看來是個刀口上舔過不少血、也被刀舔過不少血的亡命之徒。
另一個普通身材,眼睛卻是狡黠如鼠,他看到申屠虎提刀向他逼近,急道:“軍主對士卒如此不仁,如何讓士卒們為你賣命?”
“仁?”王統哈哈大笑,“在此處,只有軍令。”
不想那狡黠士卒竟有幾分辯才,“軍令是不守則斬,吾等只是比其余人慢了些,實在有失公允,如將軍每次都要斬三人,這一軍夠您斬幾天?”
士卒們聽了,漸漸有人哄鬧了起來。
此子想造嘩變!
王統輕笑一聲,走到申屠虎身旁,拿過申屠虎的刀,便向那狡黠士卒走去。
狡黠士卒慌得連連後退,“你……你要作甚!當真不顧……”
狡黠士卒話沒說完,王統便朝那士卒脖頸猛劈一刀。
士卒應聲而倒。
那刀是申屠虎在校場隨意找來的,興許是用久了有些鈍,王統如此巨力,一刀下去,那士卒的頭顱居然還連著半截頸椎沒斷。
王統輕輕搖了搖頭,就拿著那把已經起卷的刀,蹲下身來,一點一點將那頭顱鋸下,邊鋸還邊道:“在軍中,想活命,先得守軍紀,我的話便是軍紀。”
剛剛哄鬧起來的校場頓時又安靜下去。
校場內一時竟隻余那卷刀鋸骨的“嘎吱嘎吱”聲。
將鋸下的頭顱拋向校場,王統把刀丟回給申屠虎,看著最後那個魁梧士卒道:“你呢?你又有何話要說?”
那魁梧士卒眼見橫豎是死,居然轉身就跑。
不是逃跑!
而是回身到校場的兵器架上,取了一把長柄環首刀,不由分說,直劈王統面門而來。
這是一柄六尺直刃長刀,比王統常用那柄略短,厚脊、單面開刃。
隨著鍛造技術的提高,這種刃身超過一米的長柄環首刀已越來越接近唐陌刀,也被稱斬馬刀。
斬馬刀在魁梧士卒手中竟也爆發出一股凌厲殺氣,威力驚人。
“大哥,接刀!”
申屠虎將王統的長刀拋向王統。
自己刀還未至,對方的刀先到!
王統面對魁梧士卒的凌厲一擊,不退不讓,僅輕輕一避,堪堪避過刀鋒,說不出的寫意,可又驚險萬分!
王統接過恰好而至的長刀,趁著魁梧士卒刀勢已老,以雷霆萬鈞之勢劃出半圓,竟將魁梧士卒斜著攔腰斬斷。
濃血濺了一地一身一臉。
王統回身,神情冷漠如地下惡鬼,攝人心魄。
近千亂卒不約而同齊齊向後退了幾步。
王統將刀遞給申屠虎,對著那些士卒道:“我並不喜殺人。”
陳苓和申屠虎聽了後皆微微一愣,看了眼王統,怕觸到王統眼神,又向別處看去。
這話說出來,誰信?
王統繼續道:“你們告訴我,來這陷陣營,為了什麽?”
近千士卒鴉雀無聲,只有幾人囁囁道:“為了……為了活命。”
“大聲點,為了什麽!”
王統一聲怒吼,驚得近千人竟迫不及待地大聲喊道:“為了活命!為了活命!”
“數萬人的戰場,亂箭如雨,四面八方皆是刀槍戈戟,身為陷陣,如何活?靠好勇鬥狠?還是靠裝死逃匿?”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現在這批卒,上過戰場的沒幾個,唯獨上過戰場那幾個卻又是最不服管教的。
“哼。”王統冷笑一聲,繼續高聲道。
“在別人眼中,你們就是上陣送命的。”
“沒有人指望你們能殺敵。”
“沒有人指望你們能立功。”
“甚至……沒有人希望看到你們還活著。”
王統漸漸在士卒眼中看到了火。
“他們用你們的肉軀當肉盾、填溝壕,用你們的肉軀去消耗敵人的利箭,火油、堅石。最後,勝利了,功勞是他們的,賞錢也是他們的。”
“可你們呢?你們死了,什麽也與你們無關了。”
士卒們眼中的火又熄滅,他們有什麽辦法,作為死囚,只有上戰場陷陣,才有可能得到赦免,即便知道陷陣九死一生。
“我能帶著你們活命。”
王統最後這句話讓士卒將目光齊齊投到他的身上。
“今日起,若汝等聽我號令,我會帶你們保命,建功,立業。”說到最後,王統目露寒光,看向近千士卒,厲聲道:“可若你們膽敢違抗軍令,殺了也就殺了。”
士卒看著校場上三具殘屍亂骸,皆是膽懼,山呼道:“謹聽軍主號令!謹聽軍主號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