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附身鞠躬,不卑不亢地說:“父親,孩兒此舉乃為鍛煉身體。”
“哼,”趙智新冷哼一聲,“為父帶過兵,自然知道如此能強健體魄,只不過你一旦出門,應當謹言慎行注意影響,如今鬧得滿城說咱家閑話,有什麽好?你若想鍛煉,家裡自有演武場,何用繞城牆跑?”
趙榮誠心想自己倒十分幸運,父親雖是古人,但也不是那種毫不講道理的傳統家長,只要肯講道理,什麽事情都好辦。
“父親,孩兒這幾天,並非全無收獲,反而頗長見聞。”他輕輕一句,轉移話題,吸引了趙智新的注意。
“那你說說看,長了什麽見聞。”
“據我觀察,川邊民風淳樸尚武,孩兒如此放浪形骸,其實許多人習以為常,城西賣皮貨的崔家大嬸、城南豆腐鋪子的老張,許多人都跟我打招呼,說我體格強健,他們都是敦厚壯實的人。”
趙智新見兒子不但不羞愧認錯,反而自我感覺良好,氣得不打一處來:“他們都是小民,當著你的面自然套近乎說好聽的,怎能說是對你有好感呢?”
“父親,我聽說只有從來不見世面的人,才不會被人議論;而有成就的人,不乏放浪形骸者,孩兒繞城跑步,雖不甚合時俗,但也未有可指摘的地方吧?況且我過去,嘿嘿嘿。”
趙智新見兒子竟然恬不知恥地笑了,心想好家夥你是想說你過去到處鬼混,而你現在強多了是吧?現在這小子怎恁地油滑?跟誰學來的?看我不揍你!他一臉鐵青,剛想出言斥責,卻聽兒子又插嘴了:
“父親且息怒,對於近來傳言,我其實有讓史彪打聽查探,發現其中多源於孩兒過去損友亂嚼舌根,他們近來見我對他們態度轉變,心懷怨憤,所以到處說我壞話,而普通百姓多說我們家的好,說父親您是個好官。”
前兩天那幾個破落戶老老實實來趙府給趙榮誠還債來了,加一起竟然有小一百貫,趙榮誠驚訝之余算是發了筆橫財,笑得他咯咯合不攏嘴。但是他們這些市井小民,雖不敢明面上得罪趙府,但私下陰陽怪氣自然是少不了,但老百姓大多覺得趙小衙內做得好,真解氣。
趙榮誠的馬匹拍得實在是太明顯,趙家欺壓百姓的事情真沒少乾,但伸手不打笑臉人,趙智新的臉色一下子舒緩了許多。然而他不太想這麽輕易就放過這臭小子,心想還是得敲打敲打。
“那你倒是說說,他們說我如何是個好官了?”
趙榮誠早有準備,其實他也沒撒謊,這些日子他在城裡跑步,和許多人都打了照面,也簡單說過話,和各色市井小民混了個臉熟。
“他們說過去官吏盤剝苛刻,如今頗有寬松,收茶價比前任時期高出一成半,百姓家中寬裕不少。”
宋代茶鹽官營,百姓不得私自賣茶,必須賣給茶馬司,由政府壟斷前期收購和流通環節,其中腐敗駭人聽聞,百姓慘遭剝削,無以聊生,宋初川邊因此爆發過王小波、李順起義。
其實要比起上一任虞剛簡,趙智新這個知軍明顯差多了,只能說比更前面的好些,虞剛簡是魏了翁的摯友,一代學宗,趙智新這點自知自明還是有的,但是要他在兒子面前親口承認不如人家,那也還是做不到。
趙榮誠這幾天跑步,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最重要的目的不在於提升一下心肺功能搞搞有氧運動,其實他正是希望想借機炒作一下自己,創造話題,炒一炒熱度,逐漸積累人氣,今後需要的時候,一切水到渠成。至於其中過程,有人捧有人黑,稍微管控一下就行了。
“哼,就算你說的是實話,但是你到處瞎跑,弄得許多老先生都說你不成體統,你讓我老臉怎麽擱?罰你十日不許出門!”
又過了兩三日。
一大早,劉氏和林氏在房裡說話,趙榮厚前來給她們請安。
劉氏說:“厚兒,我聽說誠兒自從被你爹禁足後,整天悶在屋子裡發呆,連飯都不好好吃,我問他也不肯說實話,你去替我探探,他究竟在搗鼓什麽。”
趙榮厚也有些擔心兄長,於是答應了,他來到趙榮誠房間,敲了敲門:“大哥,是我。”
“阿厚!快進來!”趙榮誠的聲音顯得有些興奮。
趙榮厚推門進去,嚇一跳,只見趙榮誠正在做平板支撐,可他不懂,以為他哥在家被憋瘋了,又不敢多問。見他哥以手肘支地,一臉憋得通紅,嘴角卻忍不住笑意,不由得萬分迷惑:他究竟在犯什麽傻?
“阿厚,我冥思苦想數日,如今有了個主意。”
“什麽主意?”趙榮厚如今逐漸適應變得奇奇怪怪的兄長,在他心中,趙榮誠說什麽奇談怪論,他都不會驚訝。
“學習知識,鍛煉體魄,如人的兩條腿,不可偏廢,就連聖人六藝,也有騎射,且古人還又佩劍之風。如今儒士,偏愛詩書禮樂,卻少有身強力壯者,更不用說騎射功夫了。怎麽樣阿厚,要不要陪我一起鍛煉習武?”
盡管趙榮厚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被趙榮誠嚇了一跳,差點拔腿就跑,然而他讀書多,不肯做這種失禮的事情。
“兄長,我看我就算了吧…”
趙榮誠從地上彈起來,一把摟住弟弟的脖子,把他嚇一跳,連忙擺脫,誠惶誠恐。
“咱兄弟倆一起,拘禮什麽?跟個老頭子一樣,沒有年輕人的朝氣!”趙榮誠反而一頓數落,聽得趙榮厚莫名其妙,什麽“年輕人的朝氣”?兄長胡說些什麽?
雖然趙榮厚對“鍛煉”的提議毫無興趣,然而他依然不失禮貌地鞠躬,小心地組織語言:“兄長的好意,我深有體會,然而有些事情頗有失儀之處,不得不慎之。”
趙榮誠不由得白了他一眼,心想:小子嫌跑步丟人唄?嘿嘿,得治治。於是他說:“阿厚,你說得對,我們不去外面,我要去求求父親,請他讓我們上軍寨訓練一段時間,這樣可以熟悉行伍。”
“可我志不在此…”
不等趙榮厚脫身,趙榮誠打斷他的話語:“去長點見識嘛,親身體會一下基層生活嘛…”
“父親,母親,兄長在說胡話我什麽都聽不懂!”趙榮厚終於忍不住逃走了。趙榮誠歎了口氣,心想這個時代的人觀念有點落後,這可怎麽辦呢?不僅計劃推行起來難,而且就我個人來說,難免太孤獨了吧!
午飯時分,史彪前來傳趙智新的話:“大哥兒,老爺喚你去用膳。”
趙榮誠似乎又忘了想去軍寨參加軍訓的事情,攤了許多紙在書桌上,艱難地用毛筆寫字,然而他的筆頭在開頭幾個大字末尾停下了,不知如何繼續,仿佛思緒不暢。
史彪見他沒動靜,加大嗓門催促,總算把趙榮誠從房間裡給請出來了。
剛一上桌,趙智新就嚴厲地質問道:“怎麽?跟你爹耍脾氣?讓你禁足你就乾脆誰也不理會是吧?”
一時間空氣十分緊張,劉氏的心突突直跳,怕兒子犯渾頂撞父親挨一頓打。
然而趙榮誠仿佛從夢中醒來一般,見父親生氣了,趕緊賠罪:“父親恕罪,孩兒不過是心有所思,並無對人不敬之意。”
見他這般反應,趙智新的脾氣緩和了不少,其余主仆人等,都暗暗松了口氣。
大管家趙福來忙笑呵呵地替趙榮誠說好話:“老爺,大哥兒勤學多思,今後定然有大出息。”
這位趙福來是趙家旁支,為人敦厚懂禮,從小被趙智新招進家中為仆,最後升為大管家。他這麽一說,林氏也附和:“聽厚兒說大哥兒近來讀聖賢書,十分有見解,二娘打心眼裡替你高興。”
“行了行了,別誇他,年輕人不能自大。你且說說,你又想了些什麽?”趙智新依然沒什麽好氣,他甚至隱隱感覺,這個好大兒看似轉了性子,自己卻反而更擔心了,但仔細想想究竟擔心些什麽,他卻說不上來。
果然,趙榮誠接下來的話如驚雷一般,炸得他腦子嗡嗡作響:“父親,孩兒想去從軍!”
房裡主仆諸人都驚訝得瞪大眼睛,趙智新氣得一口飯差點沒噎著:“逆子,你說什麽?”
劉氏和林氏見丈夫氣壞了,趕緊上前安慰,二人扶著他,給他撫背順順氣。劉氏嚴厲地訓斥道:“誠兒,還不趕緊跟你爹賠罪!”
趙榮誠不敢怠慢,趕緊跪下賠罪,但也說不出別的話來,趙智新見他倔強地堅持己見,就說:“我趙家向有祖訓:凍死不偷盜,餓死不從軍;你倒好,犯什麽瘋癲?”
聽他這話,趙榮誠倒是有些疑惑:你自己不也正在此處帶兵嗎?其實他不是特別清楚宋朝文官武官的區別,趙智新是文官出外擔任地方長官,只不過永安軍是軍事州,領軍駐扎的職能更突出一些,此地真正一線帶兵的將領,是指揮使王暉,宋代以文製武,王暉是武官,地位比趙智新低得多。
趙榮誠見父親這樣的態度,不由得有些心灰意懶:唉,四川武備廢弛,而敵人如此強大,危險迫在眉睫,絕大多數人卻渾然不覺;我該怎麽拯救如此大好河山?我又有什麽力量呢?
他漠然不語,而趙智新以為他態度不敬,更加生氣,憤然說道:“你且繼續閉門思過,多讀書,少瞎想!哼,以後不許你出房門,什麽拜壽不拜壽的,我怕我老臉給你丟光!那什麽,策論,趕緊給老子寫,莫要因循怠惰!”
罵完大兒子,趙智新又遷怒劉氏:“都是你太嬌慣了,如今竟然變得沒大沒小。”劉氏不敢言語,她素來知道丈夫在氣頭上的時候惹不得,於是趕緊示意趙榮誠回房去,趙榮誠無言叩首,起身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