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宋一代以文製武,官僚體系龐大臃腫,武官地位低下,造成“冗兵冗官冗費”之所謂“三冗”,也就是後世所講的嚴重財政危機。
三冗問題的深化讓許多有識之士意識到必須改革以力挽狂瀾,王安石便在一百六十多年前站在了時代的風口浪尖,在神宗的支持下,推行變法。然而這種激進的變法措施有利有弊,遭到傳統派官僚的強烈抵製,變法終究黯然謝幕,北宋便走向了它冥冥之中的結局。
後來宋室南渡,土地人口銳減導致財政收入銳減,官僚體系的規模顯著縮小,然而以文製武的傳統,雖有所更張,但未根本扭轉。
宋朝的政治影響軍製,軍製影響指揮和士氣,進而影響戰鬥力,如今的宋軍,眾所周知,戰鬥力依然不強,至少不足以抵擋蒙古。
朝中一些官員對於改革軍製提升軍隊戰鬥力有所思考,但是其中涉及諸多忌諱,這類試探大多就不了了之。從趙智新的內心來講,他也非常想放手整頓整頓本地軍隊,這樣就不用對西南夷和土匪提心吊膽了。
可惜,一來政府沒有撥款,地方稅收有限,二來他作為失勢被貶的官員,一切動作都需要謹小慎微。
但是既然兒子提到了這個方面,他還是想聽聽兒子在這個方面都見解:“你細說一番。”
趙榮誠道:“我所說都新軍,主要是指兵新、將新和性質新,此所謂‘三新’。兵新是說兵源新,不能如廂軍一般招募流民罪犯,出身要清白,人品要老實;將新是指領軍將領不能不知兵,也不能過多限制戰場自主權,最好接受過系統軍事理論學習和訓練,並從行伍簡拔;性質新乃是最重要的一項。”
“嗯,你所說兵新將新,古今良將均有類似論述,我理解;而你說性質新,我確實是第一次聽說,還請詳解。”趙智新確實對趙榮誠嘴裡時常蹦出來對後世詞匯感到新奇,以至於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第一次這麽客氣地跟兒子說話。
軍隊性質這個道理,展開了說可能三天三夜都說不完,趙榮誠思索片刻,說:“講到底,就是要弄清楚三個問題:兵士們屬於誰?為了誰?為了什麽目標而戰鬥?”
這三個問題一拋出來,如清冽的罄音,在趙智新耳邊不停地回響,看似簡單的問題,一時間竟然似乎難以回答。
是啊,兵還能屬於誰?領軍將領?地方長官?朝廷?為了誰?難道不是為了朝廷?為了什麽目標?難道不是為了殺敵取勝?
在如今天下,這些就是標準答案,而趙智新的心,卻在某個脆弱的點上發生了難以覺察的動搖。恍惚之間,他仿佛明白了兒子心中所想,以及他正在計劃的事情,就在這一刹那,他感受到了父子之間心靈相通。這種感覺,不知道是喜還是憂。
趙榮誠還想接著說下去,趙智新連忙擺手製止,說:“你不要說了。”於是他趕緊閉嘴。
“你的意思,我已知曉。對了,我讓你寫的策論,寫了嗎?”
“哎喲,”趙榮誠像忘了交作業的小學生一樣撓頭:“我忘了。”
“哼,”趙智新又拿出了往日威嚴:“那還不趕緊去寫?如此怠惰,怎能成器?”
趙榮誠唯唯諾諾,卻又聽父親說道:“你的所謂‘三新’說,也寫進去,只不過不要提性質新,你快去寫,三日後交予我看。”
“父親,那我所請之事——”
“先去寫文章,哪那麽多廢話?還有,腳踏實地做事,少說話。”
“好嘞,我這就去寫!”趙榮誠滿臉笑意,心滿意足地退下了,他知道只要接下來把文章寫好,事情就大體上成了。
趙智新見兒子一副憊懶樣子,卻沒生氣,反而有一種大暢老懷的感覺,他一時間頗為興奮,一個人在房間裡踱過來,踱過去,忽然他在書桌旁坐下,抓過一旁的硯台,開始興致勃勃地研墨,準備好筆墨,他鋪開一張信紙,提筆而書:
“恩師泰山貴體康健,不肖生徒智新誠惶誠恐……”
翌日,天氣涼爽沒有太陽,趙榮誠聽到街面上人聲熱鬧,於是帶著史彪出門去,果然見街市上人聲鼎沸,大隊騾馬排成長列,騾馬人們滿臉笑容忙進忙出,往馬匹身上裝貨,一些工人在旁邊喝茶歇息,一些頭人則喝著小酒,吃著煮犛牛肉,富人們則給自家男人端茶送水,合十轉經,有的則虔誠地伏地祈禱;另有乞丐流民,向隊伍討個彩頭,說些吉利話,也能乞得一些吃食,賺上幾個賞錢。值此時節,無論漢夷貴賤,人人都歡笑洋溢,充滿了幸福。
馬幫集中啟程的時候到了,他們把一箱箱一捆捆的茶運往雪區,從雪區換回騾馬,這二者是茶馬古道上最大宗的商品。
順著永康軍驛道往西十數裡有一處榷場,但是規模不是很大,滿足不了朝廷的博馬需求,他們中的大部分要去雅州榷場,另外有一少部分是為官方效力的馬幫,他們深入雪區和雲南數千裡,每年買回數以千計的馬。
這些馬幫的領頭,除了馬鍋頭外,另有一些主家派來管事的以及禁軍軍士,趙榮誠問史彪這些為什麽還有軍人跟隊,史彪心想:這有什麽奇怪的嗎?嘴上還是恭敬地回答:“大哥兒,他們都是咱永康軍專門督監馬幫的軍士。”
趙榮誠這下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如此,茶馬官營制度下,確須派人監督才行,以防止有人私販。
“他們都是北山營營將高士順的手下軍漢,其余壯士是本地團練教頭張胡子的鄉勇。”
趙榮誠一邊聽著介紹,一邊信步向前,各幫的馬鍋頭正在給頭騾戴上華麗的羽毛裝飾,像對老夥計一樣跟它說話,甚至給它撫摸按摩;幫眾們有些在忙碌,有些則與親人依依惜別。
“阿哥,此去一路,山高水遠,萬萬珍重,阿妹在家等著你歸來。”
“阿妹,在家好好照顧爹娘和弟弟,等這趟歸來,阿哥給你置一套新衣。”
諸如此類,男女老少各自相對泣下,哽咽難言。
趙榮誠看著幫眾們大都穿著破舊縫滿補丁的襖衫,那一張張爬滿滄桑的臉,那一隊隊充滿柔情和希望的眼睛,令他內心五味雜陳,難以盡言。
史彪見他陷入感性,也歎了口氣,頗有所感地說:“軍士們把他們送到雅州後便折返,馬幫則要繼續翻山越嶺行走數千裡去往天邊,他們中許多人得了工錢便散給了窯姐,因為誰也不敢保證自己能活著回來,不如快活一天是一天。”
正走著,趙榮誠遠遠看到大管家趙福來正在路邊和各路馬鍋頭以及東家說話,似乎在給他們交代事情,那幾個人對趙管家頗為尊敬,稱呼他為“趙爺。”
趙榮誠過去跟他打招呼,趙福來見他過來了,滿臉笑容:“大哥兒,您來了!”
“見過趙衙內。”其余人一聽是知軍府衙內來了,趕緊恭敬行禮,與此同時,馬鍋頭的跟班們早已笑嘻嘻地搬出各種好茶好貨色,要孝敬他。對於馬幫來說,有三種人絕對不能得罪,首當其衝是茶馬司,第二種是督監隊,第三種才是匪幫。
趙榮誠一愣,心想這孝敬我可不敢隨便收,一時間拿不定主意,倒是錢管家道:“衙內也拿不下這許多啊。”眾人恍然大悟,便尋思如何才能順利將東西送上府邸才好。其實歷年來馬幫隻同趙福來打交道,從來沒見過衙內來這種場合,今日見趙榮誠,各路馬鍋頭都心想這位衙內今後恐怕也要主事,於是紛紛巴結。
趙榮誠對他們微微點頭, 然後問趙福來:“趙哥,你可知我父親在哪裡?”
“老爺此時應該正在驛館。”
“多謝,”趙榮誠辭了趙福來,加快腳步往驛館而去,而他卻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角落裡,有一雙眼睛正悄悄地盯著他。
很快便要到了驛館,他遠遠看見趙智新正跟那位茶馬司提舉陳景辭行。
“拜見陳大人,拜見父親。”趙榮誠讓史彪站一邊,自己趕緊上前行禮。
陳景拱拱手,神色間頗有失望之情,趙榮誠不動聲色,臉上露出禮貌的微笑。趙智新心想這小子定然是有事,於是給陳景告罪,拉著兒子去一邊,問:“你有何事?快說吧。”
趙榮誠笑嘻嘻地從懷裡掏出一遝線裝好的紙,遞給趙智新,趙智新翻了翻,看到標題:《新軍製論》。他心中歡喜,兒子竟然這麽快就寫出這麽大篇文章?我可得仔細看看。可是他喜怒不形於色,冷冷地說:“寫完了就多看書,亂跑什麽?”
趙榮誠連連點頭,卻說:“父親,您若有意去見魏公,陳景的事不如竭力相幫,以作階梯。”
此言一出,趙智新如醍醐灌頂一般,眼睛都發光了。這簡直太刺激了,這小子,難道也是個超級賭棍?但是這一招妙啊,妙不可言!
恩師魏公此時正是仕途低谷,而我卻不畏人言浪子回頭,以恩師的品德,他能不感念誇讚嗎?恩師桃李滿天下,得到了他的讚許,豈不是有四兩撥千斤的效果?更何況若我能補上陳景的貢馬缺口,實實在在地為朝廷分憂,又豈止“四兩”?至少也得是四千貫白花花的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