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年?幾年?幾十年?幾百年?他不清楚,反正十分漫長。
他行走在一條無盡的黑暗長廊裡,長廊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幅會動的畫像,他們記錄著過去的點點滴滴。
父親涉黑,從小小的磚廠老板一步步乾到市裡的地產大佬,可謂風光無限。可是在翦旋七八歲的時候,記憶裡親愛的媽媽便離開了,取而代之的是流水般不認識的女人。
她們都嘗試讓翦旋叫媽,可是都沒有成功,隻換來小旋旋的哭喊和怒吼。
父親身邊有許多跟班,他們對父親點頭哈腰,對翦旋也畢恭畢敬,口稱“小少爺”。
有一段時間,接連有許多人給小翦旋各種各樣的禮物,有好吃的,也有好玩的。
直到有一天,小翦旋一巴掌拍翻一個“小媽”給他買的“大飛機”,哭喊著:“我不要你們的東西,我要媽媽!”
“小媽”哭了,趴在父親的懷裡。父親看著翦旋,沒有生氣,也沒有說話。
可是沒過幾天,翦旋的爺爺來了,眼裡似乎根本沒有豪華別墅,花枝招展的女人以及標準鞠躬的兒子。他徑直來到小孫兒翦旋面前,蹲下,這才露出了和藹慈祥的笑容:“旋旋,去爺爺那裡吧?”
爺爺蒼勁的大手牽著翦旋稚嫩的小手離開了金碧輝煌的別墅,來到了簡陋的兩層鄉間木屋。
在鄉村上小學的那幾年,是翦旋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他愛玩,不喜歡讀書,卻喜歡聽身為歷史研究學者的爺爺講故事。
什麽上古夏商周,春秋戰國亂悠悠,這類順口溜很快就背得滾瓜爛熟。他還經常給同學講一些典故,聽得班裡的小孩眼睛放光,這讓翦旋很開心,越來越喜歡歷史,他的語文成績也因此出類拔萃,然而其他科目慘不忍睹。
爺爺是個孤僻而倔強的人,這樣的性格掩蓋了他本應有的光芒,後來翦旋長大了一些,聽到周圍的人說起他爺爺的故事:原來爺爺從民國開始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學者,自從經歷那波全局性動蕩,他的許多研究成果和作品都毀於一旦,整個人的性格就變了,他可以一個人呆一整天不說話,整天擺弄一些殘片斷瓦。
翦旋要上初中了,父親終於再次露面拜見爺爺:“旋旋要進初中了,鄉裡的教育不行,讓他到城裡來吧。”
“你不管孩子,再好的學校,再好的老師都沒用!更何況,你這樣的人,不怕把孩子教壞嗎?”
那天,爺爺和父親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父親摔門而出。
後來爺爺破天荒地去城裡,找到二十年前任職過的重點中學的領導,給他送禮,希望這位比他年輕十來歲的領導能讓他恢復教師的職位,同時讓小翦旋能跟隨他過來上學。
領導沒有收他寒酸的禮物,而是鄭重地將此事報告給教育局,教育局的人聽說老知識分子要來重新任教,十分客氣,又報告了市領導,市領導答應了他的請求。
於是翦旋來到市裡最好的中學上初中,不出所料,班裡同學以為他是個鄉巴佬,欺負排擠他,直到翦旋終於忍不住把這事告訴了爸爸,喊來一堆高年級孩子堵胡同口,把欺負翦旋的同學全給嚇得尿了褲子。
後來這事被爺爺發現了,翦旋被一頓痛打,直到他發誓再也不敢了為止。
翦旋成績一直不怎地,高中只能上最差的,但跑得快,耐力又好,於是成了體育生,還在市田徑比賽上拿了獎。
家裡人本來以為他也就這樣了,沒想到高二下學期剛結束,爺爺去世了。翦旋從此變得沉默寡言,學習發力,一頓操作,竟然從班裡中下遊直接竄到前五。這個成績對於體育生的翦旋來說,足夠考上帝都的一本了。
高考結束,翦旋考上了帝都體大,父親高興得大宴賓客,前來道賀的人達一百多桌。翦旋從此春風得意,手頭又寬裕,身邊從來不缺哥們和女孩子,活得吊兒郎當。然而萬萬沒想到,最後他對一個叫文溪的女孩子認真了。
某日,到處玩膩歪的翦旋,突發奇想去逛國家圖書館,於是就有了那日的邂逅。
夕陽下,窗邊,淡棕色的頭髮,雪白的裙擺,清新的洗發水香氣,還有羞澀的微笑。
文溪也被這個盯著自己傻笑的大男孩吸引,他是那麽強健充滿朝氣,還有一些傻傻的,更沒想到的是,他還是老鄉,一個市的,只不過當初文溪讀重點高中,翦旋讀混子高中。
文溪是五道口成人職業技術學院經濟系大三的學姐,全校有名的高冷校花,居然稀裡糊塗地被一個體大的花心渣男騙走了,簡直把全校的男生女生全都氣得冒煙。
然而愛情就像龍卷風,一刹那將二人卷走。他們兩個不由自主地開始了,翦旋不再泡酒吧,他的那輛大奔也讓人開回了老家,換成了一輛便攜式自行車。兩人常常在放學後一起吃個蓋飯,然後並排騎著自行車去圖書館,直到深夜,最後在文溪宿舍樓門口告別。
戀愛的一開始,總是甜蜜的,可過一段時間,會有苦澀。
大概過了幾個月,文溪要準備考研了,兩人見面次數變少;翦旋閑不下來,總約她。
文溪生氣了,問:“你對於未來是怎麽想的?”
翦旋說:“想那麽多做什麽?”
文溪細聲細氣地勸:“你要不努努力進省隊,今後不說奧運拿金牌,總能想辦法進體育局之類的。”
翦旋一攤手說:“無所謂,不如我今後回老家考一個高中體育老師,多清淨。”
“那我呢?你回老家當體育老師,怎麽養我?”
翦旋一愣,思索片刻,令他後悔一輩子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了:“不行我接手我爸的那攤活,總能養你了。”
“你父親?”文溪愣住了,她和翦旋戀愛幾個月,從來沒有問過他家裡的事情。
“他在老家做地產生意…”
此言一出,文溪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翦老大、翦老大!他勾結無良官員強買我奶奶家祖宅,氣得奶奶一病不起,原來是他!”
文溪眼裡流露出絕望,她一步步後退,提起書包就跑了,消失在街口。
後來文溪來電話:“我們不要再見面了,請你保重…”
然而翦旋不甘心,以後很長一段日子,只要有時間就去她樓下等,想要對她說一句抱歉,只是一句抱歉而已。
文溪始終不再和他見面,直到有一天,文溪身邊出現了那個“四眼田雞”。
翦旋目光一冷,盯著四眼田雞說:“我請你們吃個飯,順便把話說清楚。”
四眼田雞本來想懟回去,文溪卻暗中掐了他一把,悄悄告訴他說:“他是我老家那邊的一個大混混,先別得罪了,免得被報復。”四眼田雞嚇了一跳,隻好硬著頭皮吃這頓飯。
四眼田雞是考古系研究生,學業不錯,飯桌上文溪一個勁地跟四眼田雞聊學術話題,翦旋插不上嘴。
翦旋看著四眼田雞心想:“這家夥人模狗樣的斯斯文文,原來文溪喜歡這種類型。”
他見文溪絕情,答應從此不再聯系了,待散夥飯吃罷,卻越想越不服氣:飯桌上四眼田陰陽怪氣的,暗指我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文溪竟然也附和說我孩子氣不成熟。這女人,好歹相處一場,連一點面子都不給的嗎?
從此翦旋成天泡圖書館,涉獵廣泛,防止任何人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裝比。
…
黑暗的走廊無窮無盡,圖畫也似乎無窮無盡,終於,他看到一個光點,便朝它奔跑。光點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一個激靈,翦旋突然睜開了眼睛。
然而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四周傳來嗚嗚的低泣聲,又有人搖鈴誦經。
這是哪?難道這裡是地府?周圍是鬼在哭嗎?
翦旋嘗試挪動一下身體,感覺左右都是板子,十分憋屈,他猛地坐起,沒曾想腦袋又撞到一塊硬邦邦的木板,“咚”地一聲響,差點沒把他撞暈。
周圍的哭聲頓時停止,忽又化為驚恐叫聲,他聽到一個中年婦女顫抖地說話:你們給我讓開,閃一邊去!”
翦旋正在疑惑,忽覺頂蓋微微挪動,出現一條縫,柔和的光線透過縫隙照進來。
“你們愣著幹什麽,快來幫忙,老劉,快去叫老爺過來!”
中年婦女再一次說話了。沒多久,翦旋隻覺鬧哄哄的,忽地眼前一亮,人們一齊將頂蓋掀開,朝裡面張望,似乎受到驚嚇。
翦旋心想:這是何處?難道我還在做夢?他挪動挪動身體,坐起來,周圍一群人“啊”地怪叫,嚇得魂不附體:“大哥兒詐屍了!”眼見就要四散奔逃。現場人群之中,一個體態微豐,杏眼雲髻的中年女子又驚又喜地看著趙榮誠,其余人等嚇得不敢靠近。另有三個道士模樣打扮的人倒還鎮定,兩個年輕點的面面相覷嘖嘖稱奇,中間老者竟是端坐蒲團,不為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