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別致的小院,在寨子的最邊緣,傍依一片竹林。這裡空氣清新,讓人心情舒坦。
院裡有間小屋。
點燃一盞油燈,瞬間亮堂了。屋內收拾的十分乾淨,陳設非常簡單,一張床鋪、一個書櫥、一方桌案、一個太師椅。
這裡遠離寨子的喧鬧。安靜,安靜到風吹過竹林枝葉的聲音都清晰可見。
李文忠知道,這是劉淑貞對老師的特別照顧。
老頭兒似乎喝得有點多,搖搖晃晃的坐到了榻邊順勢躺下,李文忠給他的頸部墊了一個枕頭,這樣看起來舒服點。隨後,他站在一旁,一副恭順的樣子。
范祖乾招呼李文忠坐下。
“保兒,皇上龍體可安?”
李文忠來南方一年有余,宮中之事久已未聞,不過兵營裡有時常來往京城的特使,據他們交代皇帝陛下每日天未亮就上朝了,到晡時才返朝回宮,夜晚躺下想到政事處理不妥就披衣起來重新審閱,身體應是很健康。於是他說:“父皇龍體安好!”
老頭兒“唉”了一聲:“他還是那樣勤政,大明之福呀!”
范祖乾雖然對朱元璋心存怨氣,但打心底還是佩服的,他崛起布衣,緯武經文,統一天下,確是為數不多的雄主。
“皇后呢?她是個好人!”老頭兒面色凝重地說。
“娘一直都很好,上個月父皇有家書來,說她偶感風寒,經太醫調理,已無大礙。”
“娘娘千歲!”說到皇后老頭兒吃力的下了地作了一個揖以示敬重:“當年我發配之日,她親自為我送行,當著指揮使毛驤的面下了一道懿旨,只要我遭遇不測,就誅殺他三族。我被打斷了腿,走不得路,解差們便抬著我前行,也是吃了不少苦頭。”他說著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淚。
李文忠起身把老頭兒扶到了太師椅上坐下,輕輕地說道:“老師,我尚有一事未明,父皇將你發配四川,怎會在這裡?”
“我也不甚清楚,他們一路繞來繞去,像是刻意為之,水路、陸路、山路最後就來到了這裡。”
李文忠清楚錦衣衛的手段,發配千裡以外的犯人,他們跟著一路羈押也很遭罪,所以通常不到半路就將人給殺了,然後回來謊報稱犯人受不住舟車勞頓一命嗚呼了,他們也落得個提前回京複職,朝廷一般也不會去查明犯人死因。
他感歎如果沒有這道懿旨,老師怕是也到不了這裡,牙差們折騰了一路,若是換做別人早已成了刀下之魂。也算因禍得福,遠離了那紛爭的朝堂,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教書授課、頤養天年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我還算走運,劉氏女主待我如若親人,每每獵些珍稀的野味也是緊著我先用。”老頭兒話間充滿了感激之情。
李文忠微微點頭“我也看出來了,會好好謝她的。”
老頭兒道:“這女子年歲雖不大,卻非常了得,將這麽個大部族打理的井井有條,實屬不易。”話裡隱約摻著心疼的意思。
“她確是個女中豪傑,我打算忙完這陣替她向父皇請賞。”
老頭大呼“不可”,他嚴肅道:“她在南疆已經出盡風頭,你若為她請賞勢必引起其他部族的嫉恨,等於將她架在火爐上烤,那些個部族都不是善類,會背後給她使絆子,想你那斥候兵是怎麽失蹤的?”
李文忠恍然大悟,他感歎老師的眼界看得比自己長遠,他注視著范祖乾,思緒萬千。
“老師,明天我帶您離開,以後我給你養老送終。”
范祖乾微微一笑,擺擺手:“保兒,我知你孝順,我這是皇上定的罪,沒有皇命是萬不得擅自離開的。況且你肩上擔子不小,南疆之事系與你一身,你榮便是師傅之榮,放開手腳去幹你的大事,師傅老了,隻想無所憂慮的苟活殘生。”
這麽多年來,他早已將一切看淡,面前這個英姿勃勃的青年便是他晚年最大的安慰,他內心極度滿足,這麽個好學生一定會繼承自己的理想,造福天下,所以他不願意這個得意門生受到皇帝的猜疑。
“可將您留在這兒我不放心,以前不知也便罷了,既然知道老師身居此地保兒怎麽可能安心?我向父皇請一道聖旨,恕了您的罪就是了。這點面子父皇還是會給的,實在不行我就去找娘,反正父皇都聽她的。”李文忠說的有些激動。
范祖乾搖搖頭,歎了一口氣:“一個行將就木之人,不要因為我而讓陛下多心,你有這個心就夠了,以後咱們還是不要見面了。”他低聲續道:“這個寨子怕是也有‘那些人’,你我來往頻繁了,回頭他們無中生有捏造點事兒來報給皇上於你不利。”
“那些人”自然是指錦衣衛校尉。
李文忠對錦衣衛一向有苦說不出,因為他拿這些人沒有任何辦法,他們身後站著的是皇帝,朝廷的一些冤案很大程度都是他們造成的。
李文忠在書案上倒了杯茶遞給老師。
范祖乾喝了一口:“回頭叫沐英多來我這走動走動便可,他心思單純,皇上不會猜忌他。”
李文忠拗不過,清楚老師是為了自己好,隻得說了一句“也好”。
老頭兒忽然想起一事,他瞅了一眼門外,指了指門口方向。
文忠心有所會,至院外巡視一周。
月色朦朧,月光零落,若隱若現,月下的夜晚莫名的一種傷感。
確定沒什麽異常,這才回到屋中。
“竇貞還好吧?”
老師陡然將話題轉向這個人,李文忠不禁一怔,竇貞的死雖說與他無關,是朝廷的監察不力造成。但他心中充滿了愧疚和遺憾,一時沒有想到怎麽回答,吞吞吐吐的說:“他……他……的事老師……沒有聽說?”
范祖乾瞪著眼睛:“他怎麽了?”
他不問外事,不知並不奇怪,李文忠深深吸了口氣:“竇貞先生已經死了。”
范祖乾悲由心來,不由得憶起昔年與竇貞在京城談史論經、煮酒青梅的快意人生。
竇貞此人嫉惡如仇不畏權貴的脾氣最為范祖乾所器重,也正是如此當年得罪了丞相胡惟庸才被貶到偏遠的雲南苗寨作了個教員。臨行那天沒有人敢為他送行,只有范祖乾攜酒一杯為他踐別,因此被胡惟庸所嫉恨,在“南北榜”案上,原本朱元璋並不打算處罰范祖乾,只是外逐貶官,胡惟庸向皇帝進讒言,這才有了范祖乾被杖刑一百,流放三千裡的下場。
一晃過去多年,如今已是陰陽兩隔。
范祖乾情緒激動,嘴角微微抽搐:“他……他……是怎麽死的?”
李文忠原本想將真相告訴老師,話已到口,又咽了回去,就陳垢做得那些人神共憤的勾當,換做任何人都不得淡定,他怕老師氣壞身子,所以,搪塞的說了一句“竇先生一生坦蕩,為民而死,盡了臣子本分。”盡管含糊其辭,但李文忠內心充滿了矛盾。
范祖乾盯著學生,從他的有些躲閃的眼光裡滲透到端倪顯然事情沒那麽簡單,正在思考之際,突然從牙縫裡蹦出四個字來——明王寶藏。
李文忠目瞪口呆,有些不知所措,盤膝而坐於范祖乾身前,靜待老師的詳解,
范祖乾說的明王便是韓山童。
韓山童何許人也?元末農民起義紅巾軍的領袖,早年創立白蓮教,自號“明王”起兵反抗大元,連朱元璋都曾依附在他的兒子“小明王”韓林兒名下。
後來,韓山童部為元軍鎮壓,本人下落不明,一說被殺,一說外逃。
范祖乾眉頭微擰,看了一眼嚴謹聽講的學生,仿佛又回到了從前教他學課的年景,心下唏噓不已,蒼老而矍瘦的臉上目光有如此的堅定,神色肅然。
“當年宋濂大人修編元史,竇貞有幸在他手下擔任編修,由於修書工程浩大需要大量查閱文史,在不經意間探得一個秘密”老頭兒停頓了下,李文忠聽得來了新奇勁,頻頻點頭。
范祖乾繼續說:“傳聞韓山童並沒有死,而是逃亡雲貴偏壤,他敗退之時帶著大量搜刮來的財物,其中有一本曠世兵書,叫做‘兵仙冊’。”
李文忠聽得更有興趣了,他微微把身體向前挪動,更靠近老師。
“這本奇書為漢朝大將軍韓信所著,收錄了他畢生排兵布陣的精華,是本兵家聖物,據說誰得到了它就能得到天下。”
李文忠自幼熟讀兵書,成天跟著徐達常遇春等大帥混在一起見識頗廣,對各種陣法了如指掌,無非就是一字長蛇陣、二龍出水陣、天地三才陣等等數十個常用陣法。回望這些年在統一戰爭中遇到的對手不乏像王保保、脫脫這樣的名將,也都是玩的這一套。
他心中存疑,這非但不符合邏輯,而且荒繆,如果真有這本書大漢焉能消亡在歷史長河中?韓山童更不會失敗,想來定是那些好事之人杜撰出來出風頭罷了。
盡管內心對這種傳言不屑一顧,但面對老師,他沒有表現出來,呵呵一笑:“傳言而已,不作數的。”
范祖乾一臉陰鬱,撫須皺眉,片刻後說道:“你想過一個問題沒有?”
“什麽?”李文忠心下一沉。
“南疆這些官員為什麽都是因罪被貶於此的?”范祖乾又說:“皇上的高明就在於此,派些教書先生來掩人耳目而已,他們可能有著別的使命。”
“那老師您?”
范祖乾微微一笑:“我算是個特例,想我本已是個該死之人了,皇后仁慈,躲過一劫罷了。”
這一語點醒夢中人,李文忠陷入了沉思,南疆情況與老師所說大致不二,看來事情並不是那麽簡單,他開始懷疑竇貞也是皇帝刻意貶到苗寨的,而且近期退兵以後似乎身邊更多了一雙雙眼睛盯著,想到此他打了個寒顫。
一陣鼾聲響起,范祖乾倒在太師椅上入了夢。
李文忠將他抱至榻上舒服的躺下,蓋上被褥,站在一旁默默地看了一會,磕了幾個頭便轉身離去。
與此同時,總堂內,劉淑貞正在數落著莫羅。
那莫羅翹著二郎腿,任憑她無休止的大聲呵斥,絲毫不生氣,反而甚是得意,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劉淑貞又氣又惱,伸手要打,而他一屁股起身跑開了,躲在了奢香的身後。
劉淑貞本就氣不順,拿莫羅沒辦法便將火氣撒在了奢香身上,她吼道:“你這個‘倒二’死開一邊去?誰準許你在這留宿的?”
奢香被這一嗓子吼得有點懵,緩過神來,倒也沒生氣,指指身後,淡淡地回了一句:“你不痛快衝莫老狗去呀,欺負我算什麽本事?難不成你讓我深更半夜回家,這是待客之道?不怕別人恥笑你不懂禮數?”
說也奇怪,這奢香不跟她抬杠反而更潑了,她追著莫羅後面猛打,那莫羅隻得繞著桌子轉圈跑,不停喊著“哎呀!”
跑了幾圈,莫羅見李文忠進來了,立馬一個箭步竄到了他的身後,李文忠又成了他的擋箭牌。
李文忠一愣,很快就明白過來,連聲喚道:“姐姐,劉姐姐!”
劉淑貞駐足,怒氣消了大半,盯著他看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
果然俊朗的容貌對於女人來說勝過千言萬語。
奢香不經意間笑了,但很快又繃住了臉。那個微若的笑容被李文忠察覺,他有點吃驚,從認識這個女人開始,沒見她笑過,想不到這莞爾一笑竟是如此好看,仿佛三月桃花一樣燦爛,李文忠心想或許一個不善言笑的人自己都不會知道她其實笑起來很美,奢香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吧!
奢香拉著臉,暗指劉淑貞說道:“屬狗臉的,說變就變!”
“說誰呢?”劉淑貞朝奢香叫道。
“看吧,又變了!”
接著,堂內一陣歡笑,只有劉淑貞苦著臉。
笑聲罷,李文忠忍不住好奇的問:“劉姐姐與我大哥究竟有何過節?這般苦大仇深?”
劉淑貞半晌沒答,李文忠抬頭望去,忽然發現她欲言又止,似乎不太願意或是不好意思開口,神情甚是掙扎,全然沒了剛才的笑意盎然。
劉淑貞轉過臉來,指著莫羅沒好生氣地說:“還不是他乾的好事?”
莫羅面上一緊,撓著頭,亦是支支吾吾,像是在有意回避什麽。
李文忠一頭霧水,這兩人肯定是有什麽難以啟齒的事吧?
只見奢香嘴角微翹,李文忠發覺她這次的笑較剛才的更為好看,她說:“官家哥哥要是早來一年,便能趕上這惹人發笑的事兒。”
那莫羅咳了一聲,凶狠地說:“不許說!”
奢香似乎並不在乎他的言語威脅,不屑一顧的說:“自己乾的醜事還不許別人說囉?”
“那算啥子醜事?不就是寫個詩?”莫羅有些急躁。
莫羅會寫詩?李文忠顯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認識他也有些時日,他除了一身蠻力、舉止粗魯外也未見表露出文墨上有什麽過人之處,難道是自己平日裡看他的眼光帶有偏倚?他是深藏不露?
“他會寫個屁的詩!”劉淑貞強勢的一語,打消了李文忠的想法。
“‘劉貴妃’還是你來說說吧!”奢香這次的笑聲透著壞。
“劉貴妃”?李文忠越發的聽不懂了。
劉淑貞也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她瞪了奢香一眼,把事情原委的說了。
兩年前,莫羅自恃跟先生學了幾天詩文,於是大筆一揮寫了首情詩送給了劉淑貞。
“莫羅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劉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山人未識。……”
這首詩在南疆鬧了大笑話,各大部族紛紛拿來當做茶余飯後的的笑料,他們從此戲稱劉淑貞為“劉貴妃。”
事後莫羅也知自己鬧了大笑話,半個月沒敢出門,劉淑貞更是幾個月不出寨子。
這便是劉淑貞見了莫羅氣不打一處來的原因。
李文忠聽後,哈哈大笑:“想不到大哥能將白居易先生的《長恨歌》改得如此奇妙!”
莫羅一臉尷尬,委屈地說:“兄弟連你也取笑我?”
這時,劉淑貞的臉爬上了一絲紅暈,羞的像朵含苞欲放的花兒。
李文忠收了笑容,連連搖頭,其實心裡樂開了花,這莫羅實在有趣的很。
“你還怕別人笑,你那是個大人乾的事?”劉淑貞怒道。
“那會我還小,不懂事嘛!”莫羅晃著腦袋說。
這個回答竟然讓劉淑貞無言以對,她想著這莫羅確實有夠臉皮厚,沒有絲毫的羞愧感。碰上這麽個人,也是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嘟著嘴生悶氣。
這一夜,兩男兩女喝著酒述說著心聲直至天明。
次日清晨,李文忠拜別了老師,與莫羅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