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碧眼兒,你他娘是何居心?”沐英叫出藍玉的外號,指他鼻子大罵。“英哥,您先別動怒,且聽兄弟說完,莫羅已然窮途末路,如果派大軍去招降,他會認為朝廷在宣揚兵威,不會內心屈服。即使現在降了,難保日後會複叛。如果大將軍本人去了,就不同了,莫羅乃至苗人都能領略朝廷的真心實意。”
沐英面露凶相道:“那就繼續打,非打得他……”李文忠打斷他的話:“打什麽打?父皇旨意你敢違抗?”沐英無言以對,他只是擔心李文忠的安危,從小到大,朱元璋眾多養子,就數他倆感情最為深厚。在這個天下,除皇帝老子,他唯一買帳的人只有李文忠。
想不到什麽好辦法能讓李文忠改變初衷,沐英乾脆耍起性子,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李文忠半蹲在他身前,替他擦乾淚水,就像小時候一樣。
李文忠婉聲而道:“你願意看到將士們一個接一個死去嗎?”沐英不語。李文忠又道:“如果不折一兵一卒就能蕩平叛亂,你認為如何?”
“你要去也可以,帶上我一起,即便情況有變也好有個照應,就算是死,咱倆做個伴,也不會孤單。”沐英說道。
話音一落,眾將也都紛紛表示願意與李文忠一同前往。
李文忠厲聲道:“你們若隨我一起去了,倒不如帶著大軍一齊去滅了那莫羅的山頭豈不更痛快?還談何招降?”“我主意已定,眾將不要再有異議。”李文忠說完揚長而去。
次日,李文忠身穿素服隻身一人來至苗寨。
前哨,一隊苗兵正在巡邏。
“什麽人?”苗兵沒能認出明廷主帥。
李文忠自報家門:“我乃大明平夷大將軍,李文忠是也!”苗兵們驚慌失措,舉著兵器唯唯諾諾與他對峙。李文忠露出笑臉,作揖道:“我受你們大首領之約前來和談,請弟兄們行個方便。”
苗兵瞧李文忠泰定自若,風度翩翩,便放他入內,直奔寨堂。
寨堂並不大,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魁梧大漢,正坐在首領座上,他便是莫羅。
他一個人正喝著悶酒,一臉沮喪。他後悔自己做出的決定,當時叫明廷特使帶話李文忠只不過是一句氣話罷了。
他勝券在握,怎麽可能隻身而來?
如今,他的人馬已傷亡大半,寨子又被困成了鐵桶,等著他的只有覆滅。
視線裡突然出現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令莫羅眼前一亮。他走下台階,來回打量這個人。只見他儀表非凡,面如冠玉,十足的美男子,俊得甚至連他這個男人都不免多瞧幾眼。
打了一年多的仗,李文忠和莫羅並未正面交鋒。但憑直覺,這麽漂亮的男子,不是他還有誰?
果真如他所想,青年先行一躬道:“李文忠見過大當家。”這突如其來的一言,莫羅應接不暇,楞了半晌才勉強接口:“有……有……禮。”李文忠輕輕一笑,窘態盡消。莫羅道:“你當真是李文忠?”李文忠點點頭,嚴肅道:“如假包換!”
沒想到這等尊貴的明廷大帥果真不帶一兵一卒,按要求赴約。雖然自己吃了敗仗,但好歹也還有幾千兵士,李文忠如此輕率實在出乎意料,但瞧他沉穩的氣度又不禁感歎:“傳言不虛,奇男子也!”莫羅毫無意識跪了下來,磕起頭,李文忠忙將他扶起身來,輕輕撫了他的後背,舉止甚為友好。
莫羅徹底為其折服,他眼含熱淚說道:“世人道李文忠翩翩公子,今日得見千歲爺果然不凡。”李文忠微笑道:“大當家過獎,傳言不實,要說您才是一條好漢。”“敗軍之將,何言英勇?”莫羅歎息道,充滿不甘與無奈。
見他面呈失落之色,李文忠好言安慰一番,而後拿出聖旨朗誦起來。
聖旨的大致意思是:戰爭已經結束,若莫羅部歸降,那麽朝廷將不再追究莫羅起兵禍亂邊疆之罪,還將封其為“忠勇土司”。
事情反轉如此之快,讓莫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明廷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麽藥?原以為這次不會有什麽好下場,沒想到還得個土官。
是禍是福?還不得而知。莫羅用試探的口氣問道:“朝廷真的放過我?”李文忠將聖旨遞給他:“這是皇上的親筆諭旨,金口玉言,還能有假?”莫羅接過聖旨:“謝皇帝老子萬歲!”然後嗚嗚大哭。
臨來南疆之時,李文忠早有耳聞,莫羅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而此時他卻哭得像個孩童……
許久後,日近黃昏,苗寨炊煙升起,一縷縷青煙直衝雲霄,煞有一番風景。
由於莫羅盛情相邀,李文忠打消回營的念頭,在加之他對作戰凶猛的苗人充滿好奇,於是便半推半就留宿一晚,想看看苗寨究竟是什麽個情況。
天黑,莫羅把朝廷特赦的消息散布到寨內。不過,苗寨也有好事之人,他們以訛傳訛,說莫羅將妹妹上供明廷才換得的全身而退。
飯香誘人,酒香撲鼻,苗家人在篝火前踏著歡快的舞蹈,全然沒了戰爭時期的殺氣騰騰。
苗家人不但能歌善舞,他們的民俗也多姿多彩,遠古時候,人們為了抵禦野獸侵襲,便點起篝火,吹起牛號,持舉木刀,在火光前後遊往九圈,以祛除邪惡,後來他們常在盛大節日時以這種方式進行慶祝。
或許是止戰議和,苗家人感覺好日子即將來到,他們放肆的歡呼。李文忠被這景象感染,他默默感受苗人的每一分快樂,心下由衷的愉悅。
百姓想要的往往就是這麽簡單!
不一會兒,莫羅手提兩節竹筒快步而來,他小跑的姿勢實在有些怪異,兩肩擺動略顯誇張,發辮來回搖晃,李文忠強忍笑顏,他坦然這個漢子粗礦的外表下也有著些許可愛之處。
這竹筒內盛有酒水,是苗家最讓人津津樂道的糯米酒。李文忠倒也不客氣,拿起竹筒便仰起了頭,連聲叫道:好酒!好酒!
飲酒間,一個步履蹣跚的孩童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踉踉蹌蹌的倒頭一栽,嚶嚶啼哭。莫羅迅速上前抱起孩童攬入懷中,撫摸他的頭,眼神充滿和善。
李文忠對這個苗家漢子更來了興趣。
他以往對莫羅的印象,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徒,從未有過此時這種畫面,他陷入沉思。就在其眉頭緊鎖的時候,不遠處苗家人的舞蹈更熱情了。
篝火越燒越旺!
張眼望去,人群中有一個青衣女子在翩翩起舞,她身形婀娜、步履輕盈、若仙若靈仿佛從夢境中走來。她面遮輕紗,頭上的銀扇搖搖欲墜,藍色的水袖隨身旋轉,在空中定格,如仙如幻,迷醉眾人。
樂聲盡,苗人們紛紛向其朝拜。
余音繞耳!令人意猶未盡,沉寂其中。從苗人對她的尊重似乎可以肯定,這個女子就是那個“聖女”,莫羅的親妹妹。
關於這女子,李文忠雖來至南疆時日不算太久,卻聽過太多關於她的傳言,能在這兒欣賞到她如此曼妙的舞姿,算是飽了眼福。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李文忠默念詩句,腦海裡盡是那靈動的魅影,他從未有過這種怦然心動的感覺,這一夜他輾轉反側,入睡不得。
臨近佛曉,苗營外突然響起零星的刀劍磕碰聲。李文忠自小鼓搗各種兵器,這聲音太熟悉了!李他一骨碌翻起身來,悄悄沿聲音方向貓行。
夜色下,一隊輕裝武備的苗兵鬼鬼祟祟地向寨堂潛去。
李文忠躲在暗處,密切注視這夥人的動向。約莫十來個人,為首那人似曾相識,叫不上姓名,只知道這人一直跟在莫羅左右,應是他親近之人。他無意發現還有一隊兵卒朝自己的營帳窺行。頓時恍然大悟,莫羅有麻煩了,這群人在作亂。他繞到寨堂後面,在邊上的兵器架上提了一把槊,緊緊地跟著。待到苗兵趕到堂前,為首那人亮起長刀輕輕撥弄門栓。
說時遲,那時快,李文忠從後面殺出,以雷鳴之勢刺死靠近自己的幾個兵卒,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已經將槊架在了為首那人脖子上。
李文忠大喝一聲:“莫羅老哥!”那莫羅聽聞有人喚他,倒也機警,他赤膊上身,衝出門外,一面揉眼睛,一面查看情勢,他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麽,即用苗語嘶吼一聲。
刹那間,火光大起,大股苗兵趕來將寨堂圍得水泄不通。
李文忠將那為首之人交給莫羅,站在一旁觀望。
莫羅指那人鼻子怒道:“哈齊,你我情同手足,為何叛我?”哈齊冷笑一聲,閉眼應答:“無甚可說,你殺了我吧?”見他不作解釋,一心求死,莫羅反而怒氣大消,歎了口氣:“你走吧!”
這樣的處置方式令一旁的李文忠非常不解,這就給放了?
莫羅命人讓道,放哈齊逃離。這哈齊倒也有些意思,臨走時磕了幾個頭,方才悻悻而去。
余下那些叛亂士兵被五花大綁帶至寨堂聽候處置。從他們那裡得知,原來哈齊的背叛是因為不滿莫羅將妹妹送給明廷,他計劃先殺掉莫羅再控制李文忠,以李文忠為籌碼和明廷和談。
看來哈齊聽信了謠言。
莫羅神色黯然,他知道哈齊一直心儀自己的妹子,他們從小一塊長大,青梅竹馬。為了自家妹子不惜孤注一擲差點還要了自己的命,雖然可恨,但也足見他的真心。可哈齊不以大局為重,不計苗寨的全族性命,這讓莫羅十分惱怒。
到此,莫羅釋懷,他不記恨哈齊,也沒有處罰那些士兵,叫人松綁一並放了,還賜予他們酒食。
處理好叛亂,天已大亮,苗營的夥夫正在烹製早食。莫羅命人拿來酒水,當李文忠面倒了滿滿一碗一口飲下,然後單膝跪在李文忠身前:“此次能周全真心虧了大將軍的出手相救。”
“大當家快快請起,小將也是為了保全自己,請您不必在意。”李文忠說罷扶起莫羅,伸手取過他手中酒碗,自斟自飲一杯。莫羅道:“話不多說,楊莫羅是爽快之人,將軍既予我有救命之恩,從此這條命就是您的。”
莫羅越看李文忠越是喜歡,又道:“我有個高攀之意,初與將軍交戰時,就好生敬畏,若不嫌棄,願與您義結金蘭。想我曾經也是苗營十六路兵馬大元帥,雖是敗軍之將,也算得是一方豪強……”
話音未落,李文忠搶上一言:“蒙兄長看得起,文忠欣然,能與大當家八拜之義實乃小將平生大幸。”道完他行個大禮。
二人相視一笑,各自劃破手指滴血酒中…
世事無常,人生如月,盈虧有間。他們之前鬥得你死我活,誰能想到此刻會結為異姓兄弟?
用過早食後,莫羅和李文忠在寨堂與幾名苗將商量歸降後事宜,突然一個女子闖入。這女子約莫十六七歲,模樣出奇的秀麗,算得上是為數不多的美人。
女子上來就朝莫羅破口大罵:“你這沒血性的軟蛋,打不贏仗不說,為何殺了哈齊哥哥?”
莫羅一頭霧水,一時沒緩過神。
那女子輕蔑地瞟了莫羅一眼又道:“你殺了哈齊哥哥不算,你還要將姐姐送給北面那個朝廷,枉我苗人將你視著大英雄,你不配。”莫羅未怒,支退了部將,李文忠本意也想回避,莫羅說兄弟間沒有秘密不來那些虛的,李文忠無話可說,隻得坐在一旁靜候。
莫羅道:“哈齊沒有死!”女子道:“那麽他人呢?”莫羅道:“已然離開!”女子冷笑一聲:“你會放了他?這麽恬不知恥的假話都說得出?那惡朝廷給了你什麽好處,你還要將姐姐送給他們?”話於此,她立刻以凶狠的目光掃視李文忠。
李文忠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即起身,一臉嚴肅朝這女子作揖道:“我大明恩澤天下,為何你如此褻瀆我朝廷?”“我褻瀆朝廷?你們大兵殺了我們那麽多苗人, uukanshu 難道不是犯惡?”那女子言辭激烈。李文忠歎道:“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明軍將士同樣死傷甚多。再說苗營犯上叛亂,朝廷總不能任由你們枉殺戍邊將士吧!”
“苗人為什麽會反?難道沒來由嗎?”那女子越說越發悲憤。李文忠愕然:“願聞其詳!”
“我苗人本都是安分守法之人,在這片土地生活多年也未鬧出什麽大事不是?幾年前,那個狗官來了,隔三差五的來我們寨子索要錢糧,見稍有姿色的女子便虜了去。這些年,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活,他變本加厲,完全不顧苗人的死活,我們活不下去才造的反。”
女子哭泣又說:“你們不問青紅皂白,來打我們,殺了我們好多人。”“好了別哭了,跟哥哥說說是哪個狗官?”李文忠言語溫和。
“不就是那個陳垢?”女子脫口而出。
“昭通衛都指揮使陳垢?”女子連連點頭:“是他,就是他!”
在此番出兵之前,李文忠就感覺苗疆的事不那麽簡單。當年大明統一天下時,苗部堅持歸順,每年都會進貢許多珍奇之物,沒理由說反就反。倒是那個陳垢,多次在他跟前數落苗人宗宗惡行。起初他也生疑,照陳垢那個說法,苗人都是大奸大惡之徒,可天下哪有那麽多的奸惡之人?後來持久的戰事令他沒往深處去想。
直視莫羅,李文忠的目光流露出急切尋求真相之意,短暫相處兩日,他發覺莫羅這人不但豁達,亦很實誠,他的話可信度極高。
就等莫羅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