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箏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歸。
秋日,落葉紛紛,涼意襲人。
清晨,朝陽剛剛露出笑顏,映在紅色的楓葉上,一陣風吹過,火紅的楓葉滿天飛舞。樹木的凋零意味著肅殺,冬至將來,終是到了該殺人的時候了。
前一日,曲靖知府派人將陳垢押送至苗寨,只等開刀問斬。
李文忠站在後山一處高峰上,眺望北方。這幾日,他不知不覺就會走到這兒,然而他想不到的是,多年後,就在此處,還會有一個人同他一樣,眼巴巴的等著戀人歸來。
出來已近兩年,往日軍務繁忙,勞心費神,容不得過多雜念。但如今,南疆諸事已至尾聲,越來越清閑反而使他思鄉的情緒時常湧上心頭。
金陵細雨蒙蒙,一片離愁醉眼中。猶記得,秦淮河畔,桂花鴨香溢烏巷。猶記得,夫子廟書聲琅琅。
該回去了!可一顆心不得安定,在南疆種種經歷讓李文忠刻骨銘心,他已放不下這個美麗的國度。也許此生,他都會心系這裡,永遠走不出來。
他下令朱棣率領輜重營和衛隊先行班師,自己則等著陳垢伏法後再行離開。陳垢身邊沒有親人,身為多年老友,替他收屍成了李文忠的心結。
一失足成千古恨!想著陳垢就快死了,他惟有唏噓不已。
冬至前的一日,天降大霧。漫山遍野籠罩著一層白紗,朦朦的濕氣撲面。寨柳出診歸來,臉上輕柔的絨毛似乎都不堪承載,盈盈笑倒,睫毛伴著輕柔的水珠。
臨近晌午,大霧逐漸散開,一切回到最初的豁然開朗。苗寨中敲鑼打鼓,人們三五成群,喜氣洋洋往寨西頭的“蠻王殿”聚集。
蠻王即是蚩尤,苗族視為先祖。為了尊重習俗,李文忠特意建造了這座用於祭祀的神壇。大殿那一尊面目猙獰的蚩尤像,皆是用上等石料精雕細琢而成。比之陸良果然部的更有氣勢。
這兒便被定作刑場,而陳垢將會成為第一個在此處決的犯人。
監斬官是曲靖知府李德輔,他坐在太師椅上,面前桌案上擺放一個簽筒,裡面整齊地盛著火簽令。
連日的奔波,李德輔不堪重負,略顯頹靡,畢竟他已年近花甲,力不從心。盡管刑場喧鬧,他卻手托腮幫,打起瞌睡。
喧鬧聲更甚,那陳垢被兩名衙差解送而來,他披頭散發,戴著木枷,上面貼著封條,光著腳拖著沉重的腳鐐,步履艱難。
一時間,菜葉、雞蛋、石子紛紛砸向陳垢。圍觀人群不時地發出謾罵的聲音:“這個狗賊該千刀萬剮。就這麽砍了,太便宜了他了。”
“這狗賊害得我們家破人亡,不能就這麽算了。”……
他們罵得不無道理,對於這事,李德輔想不明白,李文忠想不明白,大大小小的官員亦想不明白。
按朱元璋一貫的作風,陳垢所犯罪行,不但要被凌遲處死,三族之內一個都不能幸免。而陳垢卻僅本人被判以斬首之刑,直系親屬流放。
確實令人費解!
要知道,就在前不久明廷發生一起震驚天下的大案。這起要案與陳垢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可最後裁定的結果則完全不同。
洪武三年,大封群臣,有一個朱姓將領,名亮祖,因功被授予“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獲爵“永嘉侯”,鎮守廣州。此人仗著開國功臣的身份,在轄地為非作歹,與惡霸勾結,魚肉百姓,多行不法之舉。當地的官員敢怒不敢言。不過萬事無絕對,一個叫道同的縣令,生性耿直,為官清廉。面對朱亮祖的威逼利誘,始終不為所動。由於朱亮祖手上掌控兵權,道同也拿他無可奈何。隻好寫下奏折秉明朱元璋。誰知那朱亮祖得知這一消息,也寫了一篇奏折,他扭曲事實,反誣道同,捏造許多不實罪名。
由於道同不具備朱亮祖的優勢,他的奏折只能通過驛站慢慢傳至南京,而朱亮祖擁有軍馬,八百裡加急,沒兩天,先一步將奏折送到朱元璋的手中。
當朱元璋禦覽朱亮祖的奏折,頓時暴跳如雷,派遣使臣前往廣州斬殺道同。就在使臣剛走不久,道同的奏折也到了。朱元璋仔細比對,發現了端倪,立即又派人去追前一批使臣。
後出發的使臣不敢耽誤,馬不停蹄,一路向廣東追去,終是慢了一步,沒能救下道同。
道同死的當天,百姓自發為其送葬,沿途哭聲一片。
朱元璋一時頭腦發熱,誤殺清官,後悔莫及,可事已發生,無法挽回,自覺愧對天下黎明,於是便在朝堂上為道同戴孝三日。他召回朱亮祖及其長子朱暹,在奉天殿,親自動手活活鞭死了這對父子。念及朱亮祖功勞甚多,留了全屍,隻將他的長子朱暹“剝皮食草”,放置城隍廟示眾。
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李德輔被驚醒,睜著惺忪的雙眼,詢問左右:“什麽時辰了?”一隨從瞧了一眼日頭,道:“已過午時。”李德輔發了一通牢騷,抱怨時辰過得太慢,他隻想著早點砍了陳垢回到府衙踏實睡上一覺。
過了一會,劊子手一邊卸去陳垢的枷鎖,一邊將他按在刑台上。那陳垢低頭跪著,雙手反縛,已無任何求生念頭,靜待死亡的降臨。他想通了,一切都是罪有應得。
一個青年將領提著壺酒向刑場走來,他奮力擠過人群,來到邢台,禮貌地朝監斬官打個招呼。李德輔閱歷資深,一看便知他為陳垢而來,而且可能是奉了李文忠之命,他點點頭以示應允。
早些時候,在曲靖大牢,李文忠說過此生不複相見的話,其實他是不忍看見陳垢身首異處的慘相,故而叫大寶去代替自己送陳垢最後一程。
雖是後輩,大寶與陳垢也算頗有交情。他緩緩彎下身子,喚了一聲:“叔!”陳垢愣了一下,認出了他,哽咽道:“大寶,你還能想著叔,來給叔送行。”大寶沒有應話,歎了口氣,將酒遞近他的嘴邊。這是李文忠特意讓寨柳精製的佳釀。陳垢飲了一口,再度涕淚縱橫,他似乎心知肚明,這是李文忠送的。“大都督還想著我。大都督還想著我。”陳垢說著抬頭在人群前後來回尋視,又道:“他來了沒有?”大寶搖搖頭,以作否定。
“他終是不肯原諒我。”陳垢歎道。他與大寶對話時並未留意莫羅已至身前,莫羅接過話:“我家兄弟沒那麽小氣,你這廝安心去吧,天道循環,遲早要還的,你也不要怨誰,一切都是因果報應。”陳垢道:“大當家所言甚是,陳某這輩子作惡多端,讓您和苗寨的鄉親們遭了罪,死有余辜,不足為惜。若有來世,願在您座下做牛做馬以贖罪孽。”陳垢說完,因雙手反綁,吃力地向莫羅磕了個頭,爾後對著人群,又誠懇地磕了幾下,額頭滲出鮮血。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莫羅原本極憎厭他,可如今卻再也恨不起來。
“時辰到!”刑場官員大叫一聲。李德輔得到提示,抽出火簽令,劊子手將陳垢再次摁住,取下他脖子後囚服插著的木牌。
這個木牌是有著來由的,叫“犯由牌”,記錄罪犯的惡行。
劊子手喝了口酒,噴在刀刃上,照著陳垢的後頸瞄著,隻待監斬官拋下簽令。
那李德輔早就坐不住了,他與陳垢沒什麽交集,死不死對自己來說無關痛癢,他隻想早點結束這糟心的差事。
他站起身來,大叫一聲“斬”隨即丟出火簽令。
嘩啦一聲,陳垢的頭顱似飛了一樣,在空中旋轉了一圈後砰的落在地上彈了幾下,頓時間,鮮血四濺,屍身癱倒在刑台上。
這一刀,所有的恩怨悉數放下,所有的仇恨煙消雲散。
苗民們圍著法場歡聲栽舞,大肆慶祝。而在人群中,有一個人,臉上正掛著淚痕。
這人便是陸良衛指揮使耿綽,他喬裝成苗人模樣,沒有其他目的,隻為陳垢而來。
明廷中,許多將領常年跟隨朱元璋四處征戰,或多或少都存在友誼。陳垢與耿綽,亦是如此。只不過,他倆是過命的交情。
早年,陳垢與耿綽一同效力於開平王常遇春帳下。一次北征蒙古,常遇春帶著先鋒隊衝殺,將後軍甩得遠了。當時的耿綽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千戶,他的“千人隊”是步卒,編在後軍,行動緩慢。
豈料,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敵軍繞過身後,發起攻勢,後軍猝不及防,被打了一個回首懵,傷亡慘重。
明軍重新組織突擊,卻怎麽也衝不出包圍圈,幾番輪戰,耿綽受了嚴重的傷。
危急關頭,陳垢領兵來救,他只不過帶著一支三千人的軍隊,遠沒有蒙古騎兵那樣聲勢浩大。可他沒有猶豫,率先衝入敵陣,護在耿綽身前砍殺。
怕拖累陳垢,耿綽叫他不要管自己,趕緊衝出逃命。而最讓耿綽感激的是,陳垢說了一句他終身難忘的話:老哥,咱絕不會丟下你,要死咱死一起。
後來,先鋒隊發覺事態不對,趕緊策馬回援,打退敵軍,凱旋而歸。
再後來,常遇春在柳河川暴斃,李文忠接管明軍,耿綽和陳垢便跟隨他繼續廝殺疆場。
故人已死,該盡的心意已到,沒有再留下的道理。況且耿綽是擅離職守,若出紕漏,也落不著好,朝著刑台他深鞠一躬,悻悻而去。
前哨。
哈齊在巡視,他未去刑場看熱鬧,他恨陳垢更甚,死了的、活著的他都不願瞧一眼。就在此時,他仍在罵罵咧咧,詛咒著陳垢的先人。哈齊的恨是有來由的,因為陳垢曾經打過寨柳的主意。
罵著罵著,一個“苗人”從身邊匆匆走過。哈齊余光喵了一眼這人的面龐,不禁皺眉。身為二當家,平日裡寨中大小事務幾乎全是哈齊操持,對每家每戶了如指掌。他斷定,這是個生臉,不是寨中之人。
“這是個奸細,快給我拿下!”哈齊一聲令下,哨兵們不等音落便擒住耿綽,送往寨堂聽候發落。
李文忠今日把自己悶在寨堂不出,他臉色陰鬱,坐在“首領椅”只顧吃酒。當耿綽出現面前,他猛然起身,愣了一會,急切道:“快快松綁。”
解開繩子,那耿綽立即跪倒在李文忠身前,也許是陳垢的死激發內心的傷痛,他放聲大哭。
“你倆認識?”哈齊好奇問道。李文忠微微點頭,思索片刻,怕耿綽身份暴露引來麻煩,他隻說是一個老朋友。
既然和李文忠相識, 哈齊便安了心,也懶得過問他們之間的事,因為他同樣不喜歡李文忠。於是他帶著人去了前哨。
“快起身,你怎麽來了……”李文忠說出這話突然想到耿綽與陳垢的交情,欲言又止。
“千歲,,三六他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誰,只是不能替他收屍,實有遺憾。”耿綽抹了一把淚道。
李文忠嚴肅道:“他的後事自有我來打理,你擅自離開陸良,要是叫監軍知曉,上報朝廷,可是死罪,你即刻回去。”耿綽點點頭,有些不舍:“上次您來陸良,卑職軍務繁忙,沒有去拜見您,實乃罪過。”李文忠道:“我不怪你,日後有機會自會相見。”他剛說完,眉頭微擰又道:“你騎馬來的?”耿綽應允著。
他曾是他的部將,他自然不希望他出事,擔心夜長夢多,盡快回陸良才是唯一的出路。
朱棣臨走時留下了幾匹上等好馬,正好派上了用場。來不及多想,李文忠來到馬棚,挑了最精壯的一匹送給了耿綽。
望著他縱馬狂奔的背影,李文忠雙手合十……
公務已了,李德輔前來告辭,領著一眾官差浩浩蕩蕩回往曲靖。
刑場。莫羅遣散了人群,刑台上只剩下陳垢冰冷的屍身。
劊子手們剝除陳垢的皮囊填上稻草,將血肉屍身扔作一旁。
李文忠將屍身裝斂入棺,在一處荒蕪山包上埋進了土,未立碑,未注標識。對於陳垢而言,沒有暴屍荒野,已然是最好的結局。
最後的一件事做完,李文忠如釋重負。過了冬至,跟莫羅道別,便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