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獨轉而不寐兮,惟煩懣而盈匈。
李文忠幾乎一夜未合眼,他反覆斟酌當前形勢,決定暫緩返京,留下觀察些時日,等徹底風平浪靜再作打算。
今年的南疆,注定是一個多事之秋。
臨近征收秋糧之期,水西地區民族眾多,而最大部落便是奢香的彝族,他們人口稠密、土地遼闊,上繳賦稅數目龐大,達到十之六七。
馬曄剛與奢香結下梁子,彝部不鬧事已經算給面子,會心甘情願交糧納稅?
“這個混帳,乾的叫什麽事?”李文忠歎道。
清晨,土司府。
寨柳正教守謙寫字,依娜坐在一旁發呆,她無精打采,哈欠連連。那莫羅則倚在首領椅上喝茶,他不時地伸個懶腰,顯得十分愜意。
朱元璋免除莫羅三年賦稅,他自然一身輕松,悠閑自得。
“大當家,我家昨晚丟了兩頭羊,三隻雞。”一苗民來至,他神色慌張,憂心忡忡。莫羅大驚,起身道:“寨中都有尋過?確定是丟了?”苗民道:“都找遍了,未有發現。”莫羅聽得,稍有遲疑,他意識到這裡面可能並不簡單。苗民質樸,多年來未見有偷竊行為,突然少好幾隻牲畜,甚是蹊蹺。
莫羅隨即叫來哈齊,命他前去查勘現場……
後山,李文忠又來到那處高峰,遙望北方。
一陣秋風掠過,帶下幾片落葉。李文忠衣裳單薄,不免覺得有些生冷,他打個噴嚏,背身隱隱作疼。許是昨天顛簸久了,舊疾似有複發跡象。
他不敢大意,準備返回找寨柳調理。
由於心中謀事,他走岔了道,踏進一片荒林。目掃四方,雜草叢生而泛黃,樹木凋零大半,整個山嶺冷冷清清。
“這是哪兒?怎麽走這來了?”李文忠及時勒步,朝前探一眼,發現異樣,他立即上前查看。
到處是雜亂無章的踩踏痕跡和折斷的枝條,地上有一堆篝火灰燼,旁邊散落大量的牲畜殘骸。往前走幾步,雜草呈現紅色。是血跡!李文忠頓時一愣。
沿血跡望去,在一截枯樹根下,大量雞毛、羊毛映入眼簾。
李文忠猛然回味,有人來過,而且人數不少。
他沒作停留,叫來莫羅。
爾後,莫羅派出大量兵卒搜山,一直忙到晌午,未見有價值的線索。莫羅和李文忠站在山坡上,二人略顯失望。莫羅一臉怒氣道:“要是叫老子逮著這些個毛賊,一定扒了他們的皮。”李文忠搖搖頭,面露憂色道:“若真是幾個毛賊倒不怕,就怕來者不善。我在明,他們在暗,防不勝防。”莫羅點點頭:“兄弟說的是,我即刻派人,日夜巡查,不叫歹人有可趁之機。”李文忠歎道:“也只能如此了。”
正當他們對話間,一衛兵來報,說劉淑貞率領數千大軍逼近寨子。莫羅不敢置信,他叫道:“你說什麽?”言罷他直奔前哨。
李文忠也犯了懵,劉淑貞和莫羅沒大仇怨,不應有如此動作,他來不及多想,即隨莫羅而去……
寨口驛道。
“劉妹子,什麽風把你吹來了?”莫羅迎上去嬉笑道。劉淑貞故意擺起臭臉,不予理睬,徑直走向李文忠,行一禮:“見過李家哥哥,小妹有禮了。”
莫羅面色有些難堪,強顏歡笑又道:“什麽事值得你如此勞師動眾呀,與哥哥說說。”劉淑貞面露凶色道:“這得問你!”莫羅摸著後腦杓,不知所雲。
接著,劉淑貞伸手示意部下將鷹衛們帶出。
“這是你的人吧?”劉淑貞道。見這些人五花大綁,一身苗人打扮,莫羅未細看,便應承“是”。“那就好,你認了就成。”劉淑貞道。“我的人怎麽得罪你了?”莫羅急切問道。“他們想偷襲我商隊,奪我的貨。”劉淑貞這一言如晴天霹靂,莫羅惶恐萬狀,他知此事重大,若處理不好,後果不可預料,趕緊好話說盡,安撫劉淑貞。
“速把二當家給老子叫來。”莫羅扭頭朝衛兵叫道。
少傾,哈齊匆匆趕至。
莫羅上來便是一頓劈頭蓋臉怒斥:“你他娘主持寨裡事務,怎麽任由手下去行為非作歹之事?”哈齊一頭霧水,呆若木雞而望。莫羅怒氣未消,指向鷹衛。哈齊明其意,上前辨認。
“這不是寨中之人,不是我苗人!”哈齊高聲道。莫羅皺眉:“你確定?”哈齊暫金截鐵:“絕不是!”莫羅不甚放心,親自走上前去查看,發覺哈齊所說沒錯,都是些生臉。
瞧莫羅舉棋不定,一臉嚴肅的樣子,劉淑貞忍不住笑出聲來。
莫羅被她一驚一乍弄得沒了主意,瞪眼道:“劉妹子,你這是……”劉淑貞笑道:“莫老狗,逗你玩呢,這些是馬曄的人。”
此話一出,李文忠和莫羅長舒一口氣。
莫羅陡然又生一疑:“馬曄這是什麽意思?”
劉淑貞朝身後部眾叫了一聲“王大人”,那王英應聲從人群而出,他先向李文忠行了個禮,便朗朗道來,將昨夜發生之事詳說了一遍。
聽這麽一說,李文忠大喜,拍拍王英肩膀笑道:“做得好!”王英謙虛道:“都是千歲教的,下官不敢居功。”二人相視一笑……
那莫羅氣得咬牙切齒,罵道:“這狗娘養的東西,何其歹毒!”他說罷來至一名鷹衛身前,踹了一腳。
巧則,這一腳正中王榮貴,隻踢得他齜牙咧嘴,疼得冒汗,但他低頭忍痛,一聲不吭,似乎在躲莫羅。
這舉止被莫羅察覺,他眉頭微擰。“這人如此眼熟?”莫羅盯著王榮貴細細打量,不禁心頭一怔,他平日雖大大咧咧,記性卻是極好。他連忙叫來李文忠:“兄弟,你瞅瞅這人,有印象沒?”李文忠起先並未留意王榮貴其人,聽莫羅這麽一說,即將目光移向他,思索片刻,
“是他!”李文忠和莫羅對視一眼幾乎異口同聲而出。
王榮貴到底還是漏了陷,被認出來,他便是當日在驛道上襲擊依娜的賊人之一。
“莫老狗,人交給你了,要怎麽處置你自己決定,我即刻便回寨了。”劉淑貞不耐煩道。她說完朝李文忠辭行:“李家哥哥,咱們後會有期。”
直視劉淑貞,莫羅面露不舍之色,這是讓他魂牽夢繞,欲求不得的女子,哪怕多看一眼都很舒心,可她的潑辣遠近聞名,莫羅不敢逆為,惟有歎聲道別。
李文忠從莫羅的臉上讀出他的心思,他會意一笑,抱拳道:“劉家妹子且慢!”劉淑貞瞪大眼睛:“哥哥還有事?”李文忠笑道:“難得相聚一次,就留下吃個小酒,以全你我兄妹情誼。”劉淑貞對李文忠十分尊重,面對盛情相邀,自然不會推卻,但她沒有立即答應,瞥了一眼莫羅,怪氣怪聲道:“某些人不歡迎我呀?”
“怎麽會呢?您大駕苗寨令寒舍蓬蓽生輝。”這稱了莫羅的心,他喜形於色道。劉淑貞冷言道:“你就不怕我這千來號人吃窮你?”莫羅得意道:“叫弟兄們敞開肚皮吃,有的是余糧。”他這話極其自信,劉淑貞拉著臉道:“你莫老狗窮得都快當褲子,死撐什麽面子?”莫羅哈哈一笑:“皇帝老子免我幾年賦稅,不愁這點吃喝。”劉淑貞聽得,微微點頭:“原來如此,難怪你這麽有底氣,感情是皇上聖恩。”
“他還是體恤民情的好皇帝。”劉淑貞歎氣又道。
莫羅一邊命人接管鷹衛,暫行拘押,一邊命人殺牛宰羊,款待布依兵卒,而自己則陪劉淑貞去了寨堂……
宴罷,時已下晌。
劉淑貞欲返程,莫羅李文忠王英等人將她送至前哨。
直道上,相互揖別。
“大哥,那幾個毛賊嘴硬得很,什麽話都沒問出來。”哈齊來至。“他娘的,老子……老……子去看看。”莫羅怒道,他飲酒偏多,有些口齒不清。
李文忠怕莫羅一時衝動,乾出過激之事,一把拽住他“此事哥哥不用管”,他朝王英使個眼色。他心中有數,此事讓王英去辦,再合適不過。
早年出征,抓到敵方斥候,其中不乏軟硬不吃,寧死不招的“硬骨頭”。而只要王英在,總有辦法套出點消息出來。
王英心神領會,說道:“大當家請息怒,容我去看看。”莫羅扭頭瞧了李文忠一眼,見他略作點頭,放下心來:“王大人,那就有勞了,看看這幫狗娘養的到底還幹了哪些不為人知勾當。”王英應諾便欲哈齊去了……
那劉淑貞來了興趣,她打算等王英審出結果再行離開,於是又留片刻,由莫羅領去寨堂品茶。
囚室。
鷹衛被關在一起,身上繩索未除,四五十人簇在一起,顯得擁擠。
王英與鷹衛打過交道,根本看不起這夥人,他認為只不過是死鴨子嘴硬,撬開他們的嘴並不是什麽難事。他和哈齊事先商量好對策,二人直截了當,將王榮貴拖出,綁在木架上。
擒賊先擒王,王榮貴是頭領,先從他著手必然不會錯。
王英還未發問,那王榮貴便抬出馬曄,對其恫嚇道:“王老包,馬都司若知道你吃裡扒外,一定不會放過你,識相的趕快將我等放了。”王英正眼不瞧,穩若泰山坐在一張竹椅上。
那王榮貴見王英毫無表示,失了耐性,開始破口大罵,一時間囚室內響徹各種汙穢之言。
“行了行了,你還是留點力氣一會哭叫吧!”王英擺手示意,出言打斷。王榮貴似乎聽出了不懷好意,他不寒而栗,連聲道:“你想幹什麽?你想幹什麽?”王英不予理睬朝哈齊道:“二當家,我好像記得有一刑罰,叫啥來著,哎呀,想不起來了。”他說著敲了幾下自己的額頭,作出思慮狀。哈齊道:“大人,您想想有何步驟,我能幫你參考參考。”王英急口道:“不就是割肉,把人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割下來,只剩骨架子。”哈齊作出一副恍然大悟之態,他高呼:“我曉得,是凌遲!”王英道:“對,對,二當家所言甚是。弄條繩串起幾十副骨架子掛起來,真乃奇觀!”
言落,王英露出一臉凶相。
他倆一唱一搭,王榮貴慌了神:“你不能這麽乾,殺人犯法,你身為朝廷命官,不能知法犯法。”王英不以為然,哈哈笑道:“這兒地處偏僻的南疆,朝廷法度管不著,別說是你們,就算是我死在這,也是無頭血案。”他說罷叫來一名獄卒:“小哥,去找把刀來,只需鈍刀,越鈍越好,這樣割起來才疼。”
終是扛不住,王榮貴光是聽他一頓比劃已幾近魂飛魄散,尿了褲子。
見此情形,王英暗自竊喜“真他娘慫包”他趁機又加一把力,叫道:“快去取刀!”
“我說,我說,老子什麽都說!”王榮貴面如土色哇哇大哭。
目的已達,哈齊與王英相視一笑。
據王榮貴交代,在馬曄來貴州履職之初,便組建一支由地痞無賴構成的私有武裝,背地裡乾些殺人劫道的營生,企圖挑起各大部族的爭鬥。
起初,馬曄還不敢做得那麽明目張膽,隨著野心一天天膨脹,他開始到處生事,如今南疆的亂象多有他的責任。
王榮貴將自己所作的惡事詳細供出,甚至包括侵害依娜的那次。
一起起暴行令人發指,王英氣得怒目圓睜,狂罵不止,隻教王榮貴不敢直視。哈齊將記好的筆錄交於王英,他一一對照,確認無誤,便叫來獄卒替王榮貴松綁並令其以及鷹衛眾人逐個簽字畫押。
“二當家,這些都是人證,你要加強看管,切不可掉以輕心。”王英嚴正囑咐。“大人放心,我即刻調集重兵把守。”哈齊拱手道。
拿著供詞,王英去了土司府……
“千歲,都招了,都招了!”王英跑得氣喘籲籲。“辛苦了,快坐下歇歇。”李文忠遞了一杯茶水給他。事態嚴重,王英哪裡有心飲茶,即呈上供詞。
“混帳!”
李文忠閱覽後拍案而起“這小子真心找死。”他眼中閃過一星寒光。
劉淑貞從未見過他如此殺氣重重,她有些擔憂,急問:“哥哥,怎麽回事?”李文忠沒作答,指了指案上供詞。劉淑貞伸手撿起,讀了一遍,亦是氣得跺腳,她說道“難怪各大部族整日衝突不絕,原來都是這個家夥搞的鬼,太可恨了!”
人的本相究竟怎樣?馬曄原先也是本實之人,為何會墮落到如此境地?李文忠不解,惟有唏噓不已。
“大當家,大當家。奢香反了!彝族反了!”一苗民神色匆匆來至。此人為一小商販,今早去普安縣城易貨,回程時途徑彝寨,發覺彝族四十六部頭人均在宣慰使司集結。
壞了!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