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寨口,眼前景象令所有人為之一怔。
寨堂被圍得水泄不通,一頂金色攆車格外顯眼,到處是迎風招展的龍旗,禁衛軍來回巡走,絡繹不絕。李文忠大驚,他瞧見錦衣衛都指揮使毛驤的身影。
種種跡象表明,皇帝來了,李文忠有些欣喜。
為免驚擾聖駕,引起不必要麻煩,李文忠扭頭說道:“大夥先原地暫行休息,我去探個究竟。”他說罷,徑直而去,所到之處眾兵丁紛紛行禮:“參見大都督!”
“哎呀,我家千歲!”那毛驤一臉堆笑。“毛大人,皇上怎麽來了?”李文忠笑道。毛驤一愣:“皇上?皇上在哪?”
就在二人對話時,從寨堂走出一個青年。他頭戴金冠,一身黃袍,儀表堂堂,舉手投足間流露儒雅,又不失貴氣,這便是太子朱標!
不愧為一代大儒宋濂門下高足!
“大哥!”
“大弟!”
兄弟倆喜極而擁。
李文忠笑道:“我原以為父皇大駕光臨,沒想到是你呀。”朱標點點頭:“父皇收到你‘八百裡加急’密函,連夜派我火速至貴州全權處理此事。”李文忠道:“難怪頃刻之間,馬曄便煙消雲散了。”
提及馬曄,朱標連連擺首:“他妄斷聖意,惹下滔天大禍,父皇不會饒他,怕是要滿門抄斬。”這一說,李文忠不禁想起馬皇后,歎了口氣:“他人呢?”朱標道:“已往京城押送,所有涉案人員正在查實,不日都將按律處置。”
李文忠念道:“多行不義必自斃!”
“你們在說啥呢?”
李文忠抬眼望去,一個年歲比朱標略小,大概與朱棣相仿的少年大步流星而來。他腰配長刀,身穿盔甲,生得虎頭虎腦,眉宇間十分神似其父,他便是常遇春嫡長子常茂。
“你是小茂?”李文忠眼眶泛紅,盯著常茂稚嫩的臉倍感親切:“像,像你父王!”
早年,常遇春率軍出征,李文忠一直是其副將,他倆感情深厚,引為至交。他倆相互扶持,風裡來雨裡去,從江南至漠北,戰功標榜。
自柳河川與君一別,從此山水不相逢。
“太子哥,都埋了,那邊林子我已派人去了,很快便能完差。”常茂受朱標之命,將彝寨區內的屍體妥善歸葬。朱標微微頷首:“做得好,回去等我厚賞。”那常茂聽說有好處,樂不可支,盡顯孩子氣,他說道:“謝姐夫!”
常遇春死後,朱元璋念其為大明開國立下不世之功,追封“開平王”,諡號“忠武”,配享太廟,肖像列於第二位,特許龍袍披身築陵厚葬。之後,朱元璋將常遇春長女許給朱標作太子妃。
常氏一門,極盡榮寵!
所以常茂叫朱標姐夫亦是理所當然。
“表兄,就您一人?那些朋友呢?”朱標陡出一言。
李文忠只顧敘舊,忘記莫羅等人還在寨外候著,他說道:“都在,都在,我這就去領他們來見你。”朱標攔住:“還是我去拜會他們,朝廷用人不當,釀成大禍,理應賠罪。”李文忠道:“好,大弟,你我同去。”
那莫羅盤坐於地,垂頭擰眉,發起牢騷:“我兄弟去了那麽久,怎還不回來?真急人!”話音落,李文忠已至身前,莫羅頓時喜笑顏開。
“大夥,快來拜見太子殿……”李文忠朝眾人大聲道。
朱標打斷他的話:“諸位不必多禮,那些繁文縟節就免了!”他說罷瞬間揚起一抹明媚微笑,感人至深,讓人如沐春風。
莫羅瞧一眼朱標,雙目一亮,他叫過李文忠,在其耳邊說道:“兄弟,兄弟,這個就是小'皇帝'?”李文忠擔心莫羅禍從口出,因為錦衣衛就在朱標身後不遠,他嚴肅道:“兄長不可胡說,這乃是儲君,不是皇帝。”
沒曾想,太子並不在意,他至莫羅身前道:“您便是義薄雲天,威震南疆的苗寨‘忠勇土司’楊莫羅?”莫羅略有慚色:“太子過獎,過獎了!”朱標聽毛驤說過一些莫羅的事跡,其中就有當日潛龍寺力戰段世,保李文忠全身而退之義舉。
聞名不如見面,莫羅那憨厚長相令朱標越看越是歡喜,他朝身後錦衣衛叫道:“拿錦帛來,孤要擬旨。”
來時,朱元璋有過囑咐,凡太子意願全當聖旨來辦,足見他對朱標偏愛至極。
那毛驤取出一方空白錦緞,提筆待朱標口述聖意。
稍加思索,朱標朗聲道來:“‘忠勇土司’楊氏,寬仁友愛,護我朝廷勳臣有功,特此賞白銀一萬兩,所屬苗部免賦稅三年。”
朱元璋此前許諾,免除莫羅三年賦稅,加上朱標之三年,這便是六年!
如此天恩,莫羅不敢置信,楞了半晌,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兄長!快謝恩!快謝恩!”李文忠連忙催促莫羅。
莫羅樂甚,接過聖旨,“撲通”跪地:“謝太子大恩!”“還有皇上!”李文忠再次提醒。莫羅又道:“謝皇帝老子。”
“免禮,免禮!”朱標扶起莫羅,隨後移步奢香和劉淑貞身前。他依照服飾,辨出奢香,朝其誠懇而言:“讓您及族人受苦,請受我一禮。”他說著深鞠一躬。
奢香頓時眼淚汩汩而出,多日委屈湧上心頭,哭得涕淚縱橫。李文忠見得,一陣酸楚,他安撫奢香:“妹子,皇上會替你作主,你有什麽要求盡管向太子殿下提。”奢香目光如炬:“我只要那個狗賊萬劫不複,慰我死去族人在天之靈。”朱標微微點頭,神色凝重道:“您放心,孤保證會給彝部一個交代,給天下一個交代。”
既已造成傷害,不能挽回,惟有對生者追償才稍有心安,朱標叫道:“奢香聽封!”
奢香即刻雙膝跪地。
“貴州宣慰使奢香,忠於大明,治土有方,興辦學堂,開築驛道,為朝廷發兵雲南獻糧通道立下不朽功績,現封你為二品‘順德夫人’特許建造生祠,署其事跡,以供後世瞻仰。另賞賜白銀一萬兩,免賦稅三年。”朱標言語停頓片刻,又道:“奢香可隨時進京面聖。”
不僅自己得到殊榮,部族也得到實惠,此等天恩令奢香驚喜交集,她叩首道:“皇帝陛下萬歲,太子殿下萬歲,臣女一定謹遵聖諭,替朝廷分憂,嚴令子孫世世不敢生事。”
接過聖旨,奢香站作一旁靜候。
就剩劉淑貞,朱標望她一眼,露出笑臉:“您便是布依族土司劉淑貞?”劉淑貞咧口而道:“太子殿下有禮!”朱標道:“您的事跡我亦有所耳聞。”
“繼續擬旨。”朱標示意毛驤:“布依土司劉淑貞,治理水東地區有方,興辦學堂,與奢香齊心協力開道築路,劈山架橋,此等功績,彪炳千秋,現封其為二品‘明德夫人’,特許建造生祠,以供後世瞻仰。另賞賜白銀一萬兩,免賦稅三年,亦可隨時進京面聖。”
“所有封賞登造在冊,由戶部統一發放。”朱標續道。
“皇上萬歲,太子萬歲!”劉淑貞也得到封賞,她自然十分喜悅,朝奢香道:“怎樣?我也不比你差。”
在朱標面前,奢香有所收斂,她白了劉淑貞一眼,不屑一顧道:“你多厲害,水東老大!”
之後,響起震耳欲聾的“吾皇萬歲!”
如此完美結果,李文忠心下欣慰,他直視朱標。分開一年有余,朱標對南疆之事如此清楚,顯而易見,平日裡他沒少勞心政務。
他彬彬有禮,為人和善,日後一定會是個仁德之君,大明帝國福澤綿延,後繼有人。
寨口的人越積越多,彝寨分支首領紛紛來至,也都相繼得到封賞。
“大弟,大弟!”一個熟悉口音叫著,沐英風塵仆仆,從人群擠出。
“五哥!”朱標與沐英照面便擁在一起。李文忠瞪一眼沐英:“你胡鬧,又當甩手掌櫃?”沐英昂首挺胸,底氣十足,從懷中摸出聖旨:“是父皇命我前來保護大弟巡視貴州。”李文忠面色緩和而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朱元璋擔憂朱標人身安危,特意從陸良調回沐英隨護,可謂用心良苦。
李文忠不放心前方戰事,又問沐英:“那邊形勢如何?”沐英回應道:“一切就緒,只等傅友德下令。不過那個老家夥向來謹慎,估摸著還要等火器營就位才會發動攻勢。”
“我來時火器營已動身南下,相信不久可達曲靖。”朱標插上一語。“那昆明鐵壁銅牆,有火器營馳援我便放心了,以傅友德統兵之才,拿下此城指日可待。”李文忠點點頭道。
一切善後事宜處置完畢,太子朱標乘坐龍攆,離開宣慰使司府,一路鑼鼓齊鳴,浩浩蕩蕩去了築城。
彝寨再次恢復往日秩序,三年不用繳糧,彝民們一片歡騰……
李文忠婉拒朱標同行美意,與莫羅率領苗軍返回苗寨,因為在那兒,有最愛的兩個女子正翹首以盼等著他。
劉淑貞跟奢香又鬥起嘴,鬧得不歡而散,而王英則得到朱標特詔,伴駕同行,一時風光無限。
苗寨,氣氛陰沉,哈齊喪事暫且擱置,為免遺體腐化,寨柳在棺木內撒上特製藥草,保證屍身不壞。
周邊各大部族首領齊聚,果然亦在。
出兵時,莫羅本著對前事難以預知,他怕一旦自己發生不測,兩個妹妹再無依靠,所以他做出安排,派家丁至陸良遂命弟弟前來主事。
那果然自知事態嚴重,不敢怠慢,日以繼日趕來苗寨接管事務。
就在眾人焦急等待時,一個苗民來報:“大當家回來了。”果然欣喜若狂,隨即去了前哨。
不一會兒,莫羅和李文忠的身影相繼出現。寨柳、依娜熱淚盈眶,姐妹倆一齊撲向李文忠懷中。
他安全歸來,她們懸著多日的心終於放下。
苗王莫羅歸來,苗民有了主心骨,山寨陷入一片喜慶,人們短促忘記二當家離世之悲痛,興高采烈點起篝火,載歌載舞。
安葬好哈齊,李文忠陪寨柳在其墳前呆了許久,直至天黑。
哈齊生前雖對李文忠保持一定敵意, 但李文忠並不記恨,尤其是聽說他為救寨柳而死,心存感激之余,不禁落下淚水……
水族土司韋郜抓住馬曄手下“豹衛”若乾,一齊獻於莫羅。這些“豹衛”假扮苗人偷襲水族商隊,為韋郜所擒。一頓拷打,從他們口中得知馬曄陰謀,韋郜便將這些人交給莫羅發落。
莫羅征求李文忠意見,最後將這些人連同鷹衛、虎衛一並交由普安縣令處置。
至此,馬曄勢力被徹底消滅殆盡,南疆寧日可期。
當晚,莫羅親自在土司府備下酒宴,眾首領了解前因舊事,皆是馬曄從中作梗,相互間不再計較往日舊怨,冰釋前嫌。這頓酒是李文忠吃得最愜意的一次,南疆各部族之間重歸於好,他由衷高興,與首領們一一舉杯,甚至飲至興頭,不惜尊貴身份,拚起酒來。
最後,寨堂內東倒西歪,橫七豎八到處躺著人。
醒時,已是次日午後。李文忠此刻反而不急返京,他決定帶著寨柳依娜遊山玩水。他們從水西走到水東,遍及貴州境內各種奇觀美色,受到各大部族的盛情款待。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三個月後的一天,新春將至,南京傳來聖旨,詔李文忠回京複命。朱元璋的聖旨倒也有趣,僅有“吾兒速歸,父皇念茲。“幾個字。
李文忠正式告別莫羅,攜寨柳依娜等人向北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