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有人說他戰死了,但排裡也有人說看到他被炸斷了一條腿卻不知道爬到哪裡去了。
我非常肯定他沒有死。
去年冬天的時候,似乎是早冬的一天,那時候流淌過家鄉周圍的河水才剛剛開始凍結,圍堰上的蘆葦和晾曬在籬笆上的新皮草也剛剛開始掛霜。
約瑟夫·內特馬克先生,那個公司的雇員揣著信來找到我的姑媽。那一天內特馬克先生背著雪板從鎮上走來的。“這是給你的,尼斯卡,”他面無表情地說。“非常遺憾地通知您,一等兵澤維爾·伯德,步兵編號6711,於1918年11月3日戰歿了。”
“沒有了?”
“沒了。”
內特馬克先生離開後,我姑媽一個人留下。
那一年的冬天,姑媽病倒了。
直到許多個日夜後,當冬日裡的寒冰開始融化,黑土地變得柔軟也讓旅行變得異常困難時,約瑟夫趕著鹿和雪橇帶著另一封信回來了。他解釋說這是關於以利亞的,老弗格森先生給他的,讓他轉交給我的姑媽,因為對於以利亞來說,我的姑媽也是他最親近的人。
那封信上說以利亞受了傷,現在只剩一條腿,他曾試圖拯救另一名士兵,因此被授予勇敢勳章。信中說,盡管虛弱,他已經恢復得足夠好,再過一些時間就可以長途旅行,預計他會和澤維爾一起回家。
至此,姑媽她泣不成聲。
這些事情是約瑟夫後來與我講的。
大概是早春的某一天我回來了,姑媽找來泥巴和草藥敷在了我手臂的結痂上。當我得知以利亞還沒有回來的時候,我跑去讓約瑟夫解釋歐洲人的日歷是如何運作的,詢問我應該在哪個月出發。我仔細準備後決定乘坐獨木舟前往以利亞將要抵達的那個在河的上遊的小鎮。約瑟夫和我的姑媽曾請求同行,但我拒絕了。
我在夏天初的幾個禮拜裡收拾好行囊,早早地出發了;劃著獨木舟沿河而上,這很困難,有時不得不扛著小船在路上行走。我獨自一人在大河的逆流中劃行了許多天才到達這個鎮子郊外。
部落裡的老人說,也只是很久之前有公司的人這樣走過,現在他們都是冬天開汽車來收購我們整個夏天的皮草成果。不過,現在似乎只有一群穿著鮮豔的紅色製服的人,他們自稱“遊騎兵”的還維持著這條路線。或許真的有“遊騎兵”也說不定呢,或許他們只是獵人,但是我這一趟並沒有看見他們,唉,算了沒關系,我來到這個鎮子裡只是為了迎接我的朋友以利亞。
以利亞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除了姑媽外我唯一的親人了,我要劃船帶他回家。
我獨自前行。
很多天以來,我一直藏身在這個小鎮附近的灌木叢中,只有當我聽到那個汽笛聲音時才會走出來,仔細地去搜尋他的蹤跡。這是一個肮髒醜陋且彌漫著腐敗氣息的小鎮,到處都是馬糞和潑灑的汙漬,這個鎮子比我們出生的那個地方要大一些。講真,這是一個我以前沒來過的城鎮,也是一個我永遠不想再回來的地方。
小鎮上的居民們總是裹在他們那些稀奇古怪的衣裳裡,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行走。此時此刻已然到了夏日裡。盡管太陽高懸在我的頭頂,我卻絲毫感受不到那個球體散發出來的熱量,是的,鎮子上的那些人的穿著,好像為了更冷的天氣而穿著。
在白天我藏得很好,但當那個汽笛聲音傳入我的耳朵時,我別無選擇,只能從灌木從中走出來,走到那些鎮民們中間。那些人他們盯著我看,用手對我指指點點,闊聲談論著我,就好像是他們以前從沒見過我的樣子似的。在他們眼中,我或許看起來像是一個瘦弱而帶著些許野性的老人,水皰的結痂爬滿了手臂上皮膚,頭髮也亂糟糟的,我能聽到他們在說我是一個直接從叢林裡掉出來的被稱之為“印第安”的動物。
我在這個鎮子上呆的時間夠久了,之前保存的食物漸漸見底了,所以我開始在我的營地周圍設置陷阱,就像以前和以利亞一起那樣做的。然而,兔子們也似乎像我一樣畏懼著這個地方。
我那個所謂的營地,就是一個矮小的遮蔽所,堆滿了敗葉與枯枝,而通往那裡的路上布滿了塵埃和丟棄的食物殘渣。至少我可以在塵土中稍微隱藏一下,不會有那麽多人能看見我。鎮子上是有汽車,我是見過汽車的,就像在保留地裡老弗格森來收皮草的時候開的那種,不過也有戰場上常見的那種頂著一個小煙囪。它們吱嘎吱嘎地走著,塵土飄起,以至於沾滿了我的鼻子,有些甜膩的汽油味道刺痛我的眼睛,我決定下個庇護所一定要搭在一個平台上。
我窩身的那個地方布滿了塵埃和嗆人的煤灰,以至於我每天都感覺需要洗澡,灰燼纏擾在毛發裡,結塊了,虱子也不是很癢了。
我希望我是錯的,如果他永遠不會來,我隻好在這裡等死。
那個尖刻的汽笛聲音在今天又一次出現了;
那是一種不同於哨子的聲音,也不是汽車如同嘶啞著嗓子那般如同野雁的鳴笛聲,很難聽,但是我清楚,那個聲音又一次出現了。於是我再次前往那個鎮子,然後我走到那些鎮民們中間,那些鎮民依舊穿著怪異的服飾,在遠處對我指指點點。
擺在人們眼前的,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事物呢?在我的家鄉,部落裡的老人們稱它為“鐵雪橇”(不過也有人管它叫圖伯根),歐洲的人管它叫做蒸汽機車。當我看著這個東西接近,汽笛響起,煙霧在夏日的炎熱中從煙囪裡湧出時,我卻在它身上看不到任何雪橇的影子。比我周圍的人群更可怕的是它那在陽光下閃耀的明亮的眼睛和嗅探那被打磨得鋥光瓦亮卻消失在遠處樹林間道路的鐵鼻子。
我出生在湖泊與森林間,在前往戰場前從未見過這麽多人。同樣地,從戰場回來以後,我從未有一次和這麽多的歐洲人在一起。那些人相互推擠、走動、爭吵、互相吐口水,我如同置身在姑媽養殖的那群蜜蜂的巢穴附近,那群蜜蜂就可愛多了。我望著鐵軌對面的雲杉木和它們光禿禿的枝丫,被蒸汽和煤灰熏得漆黑而凋零,它們低垂著,似乎已然屈服,這些可不是我故鄉的雲杉木。
我對於這個鎮子的很多事情都不了解,當那些鎮民們對我指指點點地比劃著,同樣地我站在建築物地陰影裡,觀察著我前面的人群。當那台機車接近時,他們似乎緊張起來,然後向湧向鐵軌的方向,他們爭先恐後地去扒拉門窗而不是像我預期的那樣遠離。那些鎮民們總是說我們像是皺巴巴的老人,但是我看人群中的女性,她們穿著用料過多的長裙和有些可笑的大帽子,就好像是她們頭上托著彎曲的布質盾牌一樣,我不敢去想象如果是我的姑媽這樣穿著,可真是有夠滑稽呢。男人們穿著黑色、棕色和灰色的西裝,他們腳上的鞋子閃閃發亮,亮得讓我想知道那皮革是從什麽動物身上扒下來的。
那台機器它像一隻巨大的鷹尖叫一樣鳴叫,它似乎有著比鷹隼更為綿長地氣息,現在近得我必須蹲下捂住耳朵。
我看著那台機車停下來,發出最後一聲巨大的歎息,仿佛它從漫長的旅途中感到異常疲倦,煙塵混雜著霧靄從它的兩側湧出。窗戶裡的人們揮手,地面上的人回應揮手,就像我幾天來觀察到的那樣。然後到達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們開始下車,走進其他人的懷抱。我看到一些士兵,在他們中間尋找以利亞那狡黠的笑容。
人群開始稀疏了,我就像往常一樣失落;我失望了,再一次,沒有看到一個只有一條腿的克裡族軍人。直到機車發出“喀喀喀”的響聲,且就在我轉身離開時,我透過窗戶向上的反光看到了車內一個男人的輪廓。那個人拄著拐杖,穿著製服,在走廊裡慢慢行走,肩上挎著一個小包。
我從牆根下的陰影中走出。
那個人戴著帽子,就像其他歐洲人那樣,但這是一頂軍團樣式的帽子;他低著頭,慢慢地用拐杖挪下台階,我看不清他的臉。他看起來是個老人,他太瘦了。
是的,他太瘦了,這不可能是我認識的以利亞!他的褲子的一條腿被別起來,下垂著,空蕩蕩的,被湧出的蒸汽鼓動著。
當他走下台階時,我開始後退,認為那不是以利亞。他抬起頭,我看到他瘦削、蒼白的臉,高高的顴骨,耳朵從帽子下面伸出來。我有點搖晃,血液從我的頭部湧出。
仿佛是戰場的幽靈在注視著我,此時此刻,我的耳旁又一次出現呐喊聲、彈鏈的“噠噠”聲,與人們的痛嚎聲音。
他在同一時刻看到我,我看著他的眼睛花了很長時間才認出他們看到的是什麽,但當他們認出來時,他開始在拐杖上前後搖擺。他跌倒在地。我衝上去,跪在他身邊,抓住他溫暖的手,他不是幽靈。我把他抱在懷裡,他的心臟微弱地跳動,眼睛裡有些灰白,我突然意識到他病得很重。
我把他抱在懷裡,“以利亞,”我輕聲說。“你到家了!你到家了!”
我擁抱他,當他睜開眼睛時,我凝視著他的眼睛。他們顯得呆滯。即便在車站的陰影中,他的瞳孔也像針尖一樣細小。
“在戰場上,有人告訴我你死了,”他低聲說
“我也被告知你死了,”我說。“但是我相信一直你沒有,”我又補充道。
我們在地上坐了一會兒,我們兩個人都太虛弱,暫時無法站起來。我們哭泣著,額頭相互抵在一起,又互相凝視著,生怕這一別將是永遠不可再見。一小群歐洲人圍攏過來,盯著我們看,就像塹壕裡的德國人一樣。我幫助以利亞站起來,這樣我們就可以逃離,去到河邊;我看著以利亞那乾癟的唇角,去到河邊,那裡他可以喝些水,我也可以更好地保護他。
我們試圖穿過道路,塵土遮蔽了視線,我仿佛又看見了那可憎的地平線。馬車和汽車混雜在道路上,馬兒的嘶鳴和汽車那沙啞鳴笛迫使我們不得不繞道而行。我甩了甩頭,拋開那些眼前的幻象,是的,我知道那些是幻象。仔細觀察,等待了許久,直到我能判斷我們可以安全地穿過這條擁擠的路去到河邊。
我們在鎮上沒有停留太久。
肆意行駛的車輛,在這個鎮子上到處都是,這讓我太緊張了。我們必須穿過他們行駛的塵土路,才能到達我停放獨木舟的河邊。以利亞拄著拐杖,緩慢地向前挪動行走,他太虛弱了,眼睛低垂著。人們盯著我們,盯著以利亞看,這讓我感到很不安。
我帶領以利亞下到河岸,我對他說,我把獨木舟停放在岸邊一個隱蔽的地方,離這裡好又一段距離。我告訴他最好原地等著,我去前面取。他沒有回應,只是沉重地坐在岸邊。我盡可能快地跑去那個地方,但是手臂卻有些不聽使喚,這讓我無法保持平衡。我擔心把他獨自一個人留下幾分鍾是愚蠢的決定。當我劃著獨木舟靠近他時,我看到他脫掉了夾克,用一隻手托著他瘦弱的胳膊。我靠近一些,看到他在手臂上插了什麽東西,正當他抬頭看到我時,他把針頭拔了出來。
他的身體立刻變得放松,他那張蒼白的臉龐上,掛著有些麻木的微笑,他的眼睛在那一刻顯得有些內疚,但當我靠近他時,他的眼眸低垂了,就像太陽下的暗河般流淌。
以利亞和我在森林和湖泊間出生,這裡往往讓我們感到安心,也確實是這樣。我們正在劃離鎮子,我感到舒服多了;或許是因為遠離了那個鎮子,那裡混雜著燃燒木頭的氣味幾乎掩蓋了下面另一種腐爛的味道,也或許是因為以利亞正蓋著夾克仰躺在獨木舟裡,此時此刻,我的心安了。
以利亞坐起來劃了一會兒,但他顯得無精打采,於是又躺了下去。
我告訴以利亞應該靠在背包上休息,水面上的涼風吹拂著我們,夏日裡的太陽也沒有那麽毒辣了。獨木舟正在向北行駛,順流而下,一切都很順利。水道變得寬闊,這裡是兩條河流匯集的地方。以利亞似乎沒聽見我的話,我用槳尖碰了碰他的肩膀。他轉過身來。我再次說了一遍,他專注地看著我的嘴。他又躺下了,沒說話。
獨木舟載著我們重新回到了叢林。
我偶爾去看看他在陽光下瘦弱的臉,這張臉變老得太快了。以利亞睡著了,但他的睡得並不安穩。他身體時不時抽動,手指頭顫抖著。他在囈語,他想要大聲呼喊,但是在戰場上受傷嗓子讓他的聲音讓他得聲音變得沙啞而微弱,這讓他在夢中驚厥,坐起來,把手浸入河中,然後擦過臉頰。他的襯衫被汗水浸透了,他的牙齒正打著抖。我為他解開領口,他病得很重,熱病正在將他從內部逐漸吃掉。我為他沾了些水,為他擦了擦後背,然後我默默地駕駛著船往下遊行進。
我慢慢地行駛,我要把以利亞帶回去那個把歐洲人稱為哈德遜灣的地方。來的時候,我用了一個星期的艱苦行船才劃到那個鎮子上,我的每一次劃水都必須奮力,直到我的胳膊像死物一樣,感覺像斷了。但現在劃船回家,我有了以利亞以及接受了來自風精靈的祝福,這可真是很奢侈的祝福,回程僅僅是三天而已。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以利亞,我內心在此刻就像我們還小時等著去問以利亞。
我一直都很有耐心,在森林中長大的我,最擅長等待。
現在已經是夏天的尾巴了,我們還沒走多遠,太陽的余溫就逐漸退去,金黃的樺樹葉子在夕陽柔和地照耀下如星星般河道兩邊舞動,遠處的霧氣逐漸籠罩向河堤,我知道是時候準備扎營了。以利亞依舊在獨木舟上沉沉睡去,他似乎感覺好了一點,我用濕潤的布為他擦拭額頭和口鼻,我想無論如何,都應該對他溫柔一些。所以我找了一個河中的島嶼,以便我們能夠從黃昏下活躍的蟲鳴中那裡獲得一些解脫。嗯,前方,就有一個不錯的島嶼,有沙灘和四處散落的枯木,適合生火。
我將獨木舟拖上岸,以利亞試圖幫著收集木頭,但他的拐杖陷入柔軟的沙子裡,他變得沮喪。我想哭,我從眼角看著他,看著他彎腰嘗試撿起木頭,最後只是坐下,慢慢地把柳枝和鵝卵石拉近過來,做得一個火圈。
我用斧頭砍下幾枝雲杉木樹苗,拖到以利亞身邊,將它們一端系在一起,搭建出一個帳篷的框架。我從獨木舟中拿出一塊帆布,綁在這個框架上。現在的天空看起來像是會有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但是遠方風給帶來了我不同的消息。我們離海灣已經不遠了,遠方的天空上,雨雲已然層疊堆積,如同戰爭上的雲裡有著硝煙和閃電交織著,一場暴風雨隨時可能襲來。我把我們的幾件隨身物品拖進帳篷後,從背包中取出食物擺放好。以利亞已經生起了一堆火,溫暖的火光跳動著,灰燼飄向夜空。
以利亞凝視著河流,火的溫度似乎讓他好受了一些。
我將一塊石板埋進灰燼裡,擺出一些醃魚和內特馬克先生給我的風乾肉塊。我拿了一根棍子,把它的一端削尖,把一段肉串在棍子上,用余焰加熱。當它開始變熱,香味升起時,他才轉過頭來。我捉起他乾瘦的手掌,塞給他幾枚剛從灌木叢中摘的藍莓。
“我已經很久沒有聞到這個味道了,”他有些靦腆害羞地笑著。
這是自從鎮上以來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手掌裡捧著那些藍莓,但他沒有吃,只是盯著火堆。他的皮膚在落日的余暉和營火中呈現出雪松灰一般的顏色。
那晚我爬進帳篷,告訴他準備好了就睡吧。
幾小時後,我悠悠醒來,聽到雨水輕輕敲打在帆布上,雨中的火煙氣味很宜人。我睜開眼睛,傾聽著。火堆劈啪作響,當我看到以利亞並沒有坐在火旁時,我心中的那種空落落的不安感再一次將我吞沒,讓我有些窒息。即使在這樣的天氣下,以利亞也沒有進來。雨幕裡,悉悉索索的是遠處河狸的示警聲音,混雜著流水聲、雨聲和遠方的悶雷。我向外張望,我意識到只有我一個人躺在這裡。
在黎明前的時間裡,我再也沒有睡著。我裹在毯子裡翻來覆去,我的身體因以利亞時不時痛苦呻吟而隨著他一起顫抖,我知道他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他,只是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