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有一個聲音正在呼喚我。
我,是澤維爾?
我現在有些意識恍惚地躺在船上,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不似剛才在濃霧裡的那般粘膩感,這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我不願現在就醒來。依稀記得在來到這裡之前,我與我最好的朋友以利亞正蜷縮在那些歐洲人稱之為“索姆河”塹壕中泥坑裡,滿身淌著泥水,鋼盔上掛著埃巴爾被炸碎的殘肉。
晝夜不息的洶湧戰火覆蓋了天上和地下,有我們的,也有德國人的。那片戰場裡的土地和軍人好似燉菜在被翻犁烹製,那個第一天與我登船時見過的埃巴爾,小個子倫敦人,他被“呼的一聲”蒸發了,幾片殘碎的布料和他血肉濺落在我身上。
我怯懦了,我躲了起來。
然後,我現在就到了那一條小船上,似乎是尼斯卡姑媽引領我來了這個地方。我聽見白水湍急地敲擊著石壁,這是故鄉的水,陽光被反射照應在我臉上,滌蕩著金色的波紋。
我就要醒來了,我身體裡有著某種感覺要坐起來,所以我強迫自己醒來。綿長的痛楚被塞進了我的身體裡,它們化作鹿腸做成的針線,強行縫合著我身體的部分,尤其是我的大腦。我掙扎著坐起來,引起舢板在水上一陣搖晃,我聽到姑媽的槳在船舷劃出有節奏的刮擦聲。“這就是那個地方?”我對姑媽說,“就在這裡。”我的聲音在我腦海中聽起來空洞,她停止了拍槳。
獨木舟就這樣停在了湖泊的中心,我有些茫然地轉過頭看著帶著盈盈笑意的姑媽,她指著在岸邊對我說,“孩子,你來看那邊。”那裡似乎是林木線的伊始,卻也是一個怪異世界的邊界的起始。我沿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灰白的殘骸落寞地飄零,零星的火苗依舊在如同樹樁上寄生地白蟻群舔舐最後一點吃食,曾經將整個世界遮蔽的樹冠已然萎縮退卻,卻又留出了一小塊空地讓位給了新生的綠色嫩芽。這個奇怪的分界線延伸得看不到盡頭/
那是“火”死亡以後的世界,尼斯卡姑媽是這樣解釋的。
大火因為疲憊而停歇的地方,那一條如此分明的分隔了生命與死亡的界限線,兩邊的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卻亦是可以完好地相容,我可以想象火焰就這樣墜入地面,而那邊的新生也在瘋長,逐漸有了覆蓋另一邊的勢頭,不過它們現在還在僵持著。
我似乎到來過這個地方,我記不太清楚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的頭很痛,很多記憶消失了。
“以利亞和我在這附近找到了一頭死於林火的雄鹿,”我捂著頭告訴尼斯卡姑媽。她已經太蒼老了,雖然依舊很健壯,但是聽力似乎沒有以前好了,她靠近了一些聽我說。“那頭可憐的家夥在火中被烤熟了,它的雙腳長在了大地上。我們餓了,所以它也成為了我們的一部分。”忽地,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感覺很奇怪,從未有過的深沉,是幻覺嗎?
“當我們到達這個地方時,我以為我們已經穿越到了他們的世界。”尼斯卡姑媽沒有回應我,她只是坐在舢板上默默地吐著煙圈,那個石頭雕成的煙鬥是我的爺爺在多年前留給姑媽的。
我跳進水裡,攪動著腳下的水藻和卵石,推著獨木舟走向沙灘。
我光著腳站在礫石灘上看著依舊坐在獨木舟裡的姑媽,她只是靜靜地在那邊坐著。我坐了一會兒,看著灌木叢再次長出來,看著野花爬滿我座下的石頭。果實從黑雲杉的懷抱裡蹦出來,在我面前落下然後長成新的雲杉樹叢,就這樣延伸著,去覆蓋那灰燼的世界;另外一些是虞美人的花籽,它們在潮濕的地面上自由潑灑。
火有時對灌木叢有好處,使它更加充滿生機。但在那裡,在伊普雷斯和索姆河曾經得沃土上,我想地面因炮彈和毒氣而被破壞得十分嚴重,或許往後一百年、或許是兩百年,那片土地上好像再也長不出什麽好東西了。
我躺下,僅僅是坐起身來的、哪怕就是這樣一個想法就讓我筋疲力竭。有一刻我覺得自己聞到了燒焦木頭的刺鼻味道,我一閉眼,就又回到了河上,就好像剛才沒有跳進水裡一樣。尼斯卡姑媽卻不見了,身邊赫然坐的是以利亞,但那依舊是多年前的河流。那時以利亞和我一起劃著獨木舟,那還是在戰爭前的光景。
清晨,我追隨者一隻或許是猞猁的腳印,它們在河邊的泥地上消失了。那一大家子河狸破壞了這裡是樹木和灌木,它們拖走了這裡的黃樺樹,堆積在了河道旁邊。雨後的泥地裡的腳印形成了兩排小水窪,那些是十分新鮮的足跡,猞猁們總些是謹慎的動物。但是它們遠不是郊狼或者狐狸那些狡猾的生靈,有些耿直,我看見它在森林中短暫的停留後,突然掉頭回到河岸匍匐前行。在昨晚營火的灰燼附近,我們看到猞猁走到河岸,然後悠然向南走去。在這河岸上,它的行動很容易跟蹤,寬大的腳印清晰可見。我和以利亞跟著它得腳印走進一片寬闊的泥灘,那時候已經快到夏末了,那裡的水面在過去幾個禮拜已經下降了許多,在遠處河狸們的住所已經可以看見有一半露出了水面,泥灘的邊緣正在乾涸著。在泥灘的中心,那些腳印忽地戛然而止了。以利亞和我都環顧四周,想看看猞猁是否跳開了,但四面八方的泥地都完好無損。那隻可能是猞猁的動物,消失了。
以利亞試圖淡化這件事,但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即使是他也感到些許緊張。“昨晚河水上漲,把腳印衝走了,”當我們裝載獨木舟並推開時,以利亞用英語說著,做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定論,他沒有用家鄉話說講出來。“歐洲人的語言更適合用來撒謊,”他確信地點點頭,又自言自語道。
起霧了,濃稠的霧靄遮蔽了陽光,濕冷的空氣將我們推回了河岸邊,這裡實在是太安靜了。我們緊貼著河岸行進,以抵禦來自南邊強勁的暗流,不過進展還算順利。八月低的日子裡其實還是溫暖的,夜晚的涼意也被營火驅散了大半。我以前從未到過離保留地以南這麽遠的地方。當我們遇到急流時,我用砍下來一節小樹的枝乾用來撐船,而以利亞則從岸上用繩子拉。我們兩人一直往南走,在夏日的最後幾天裡,我們到達了這裡。
這片新土地,肥沃的黑土地裡散發著松針的宜人氣息,還不錯呢,但和我們的家鄉相比,似乎又沒什麽不同。當我的槳浸入水中,每一次劃動都能讓我抵達這片大陸的更深處,這對少年人有著莫大的吸引力,這片土地是我的先祖沒有達到過地方,讓我感到的愉悅和前所未有歡喜。這種感覺很好的,很舒服,我在心裡說。
在追丟了猞猁的幾天后,隨著河水變得平穩,劃槳也變得更容易,我彷佛身處一片新的國度。確切的說,從那裡開始,那條河,就是兩個世界相互交融的地方。大片灰色的煙雲層疊著在地平線上升起,如同魚鱗一般。水面上點綴著灰燼碎片,很快,煙熏環繞了我們。
與以利亞相比,我一直是一個有些遲鈍的人,不意外,他是第一個說出這裡的天空有些怪異。“世界都在燃燒。”
我們倆都盯著一個方向看去。這一段河道是筆直的長線。而在南方,灰色的煙柱滾滾而起,沉重得仿佛充滿了雨水。“讓我們劃得更近些,”他說。
氣氛有些沉默,看著這樣的世界,我們都掩著口鼻想要驅散那正在焚燒的遒勁古木、存在著的燃燒的氣味。
我感覺到溫暖的風正吹向西方,我說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風正向著我們有利的方向吹。”不過,現在我知道那種風被叫做焚風,至少是德國人這樣稱呼的。
我們向遠處的被吹起的煙霧推進,直到那些塵埃落在我們的頭上、衣服上和舢板上。以利亞大聲猜測著火焰是朝著遠離我們的方向移動。
我想告訴以利亞,即使是如此,如此費力的去接近一團火的源頭真的挺蠢的呢。但有什麽意義呢?以利亞,他才是那個舵手,這個連在夢裡的囈語也將“成為真正勇士和獵人”掛在嘴邊的少年人,怎麽可能就此停住然後讓水流送我們離去呢。
我們繼續向上遊劃行了很久很久,我的雙手因為對抗那些湍流而變得酸痛,這不比肩上扛著一隻小雄鹿走過溪流回到保留地要來得輕松。日暮西斜,森林裡的應當存在的蟲鳴鳥叫聲卻戛然而止,這是很奇怪的事情,遠方的煙霧逐漸彌漫到了山崗的陰影處,吞噬了遠西方的太陽,河面上籠罩著陰霾。天色越來越暗的時候,以利亞終於決定是時候扎營了,我感到很高興,我覺得我能聽到遠處火焰的咆哮聲。
那團火,或許是一種活著的東西,它在蹣跚地走,好似稚童,卻又好似正在青春爛漫的小姑娘。
風已經停止,乾燥的空氣充斥著我們的夜宿營地。我整理好帆布打算披在框架上,我仰頭望著南方的夜空,喃喃說:“是橙紅色的。”我有一些口渴,我去兌水,想緩解一下乾癟的雙唇。
“你認為它現在往哪個方向移動?”我皺眉問道。
“我不知道,”以利亞最終承認道。“你的尼斯卡姑媽是個薩滿。如果你是她,你覺得她會怎麽做?”他笑著拍了拍我的胳膊。“也許你應該睜著眼睛睡覺。”
如此接近那團火焰似乎對以利亞產生了一些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影響,我感覺到這個與我從小玩到大的夥伴正在變得躁動,這讓我有些不安。那團火好似在河口集市上見到的那個來自黑松部落的、頂著雙動人眼眸的以斯帖,正悄悄勾動著一個少年人的心。
我們坐在亞麻和牛毛編成的毯子上,眺望著遠方的天空。北方的夜是靜謐和黑暗,像一頭沉睡的熊,熊是好的,它們是我們的兄弟。不過但在這裡,就好像北極光已經飄向南方了,至少最近半年是這樣的,那飄揚著涼爽而又美麗的藍色或綠色絲帶的天空,被那團不知名的火焰染成了橙紅色,那些絲帶正被火焰摟著,正展開了一場熱烈盛大的舞。
我們交談著。
以利亞像個好事的孩子一樣彈動著他的腿。
“你說你不相信跡象,”我對他說。
“呵,你還真像個薩滿,”以利亞說,他不住地轉頭望著南方。“但只有我才能是霍基瑪。”
“那麽,這團火究竟想告訴我們什麽呢?”他的腿愈發劇烈地抖動著,好像下一刻他就要趕赴暗橙色的天邊,去加入那一場舞會。他的眼神裡似乎流露著些別樣的情緒,似乎,那是嫉妒?
我沒有回答。
我定是沉睡了一段時間,扭曲的夢境在我眼前湧現,堆砌著河岸的深灰色泥土試圖把我拖下去。我聽到用一種陌生的語言正在低語、咕噥、吟唱。周圍升起了一片霧氣,當它升到一個人的高度時,開始像燃燒的雨一樣灑在我的臉上。我聽到遠處有一種像部落裡老年人在祭祀上捧著的鼓一樣的轟鳴聲。我的身體隨著聲音震動。
以利亞正在衝著我的耳朵,並踢著我。“澤維爾,快起來,”他在那裡大喊說,熱灰和余燼在我們周圍旋轉,那一場火的舞會正在邀請我們。
我站起來,迷惑不解,眼睛被燃燒的樹木的明亮光芒刺痛,我的喉嚨因為惡心而猛烈收縮。
以利亞匆忙地裹起他的毯子,然後胡亂抓起我們的一些隨身物品和步槍。“我們得趕到獨木舟那裡,”以利亞大喊。“老弟,快點兒!再跑快點兒了。”
我感到頭皮像被黃蜂蜇了一樣燒灼,當我伸手去拂去這討厭的東西時,我頭上的余燼也燒傷了我的手指。我朝著河的方向跑去,忽地記起我們的食物,麵粉、豬油和駝鹿肉干,那些被打包成一個包裹綁在樹上以防動物們靠近。但是,現在想去拿已經來不及了。
我無法呼吸,那些旋轉著地熱風迫使我俯下身子靠近地面,像是一隻受傷地猞猁一樣繼續前進,我試圖尋找著以利亞的蹤跡或聲響。我們扎營的地方離河只有十多碼,但我看不到水。暗紅色地煙霧讓我窒息,我左邊的一片樹木突然發出呼嘯和劈啪聲燃燒起來,深深地刺痛我的耳朵,那些是雲松樹皮和樹脂被燒的爆裂的聲響。我跪倒在地上爬行,熱風似乎要將我拖回火中去跳舞,我拒絕了它的好意,狼狽地在乾涸的泥床上留下掙扎拖行的印記。我大喊以利亞的名字,卻不到他的回答。
我發現石頭間的泥巴,意識到我已接近河邊。再前進幾英尺,我的手找到了水。一排靠近河岸的樹木被一股熱風點燃了,如同浸泡過麻油的火把,爆燃然後照亮了水面幾秒鍾。我被那股熱浪推進了水裡,但還是撓痛了我的背。我跳水了,我摸著我的後背確信自己背後的皮衣被燒穿了幾個洞。但當我浮出水面時發現自己沒事。我躺在那裡,只有鼻子、嘴巴和眼睛露出水面。以利亞被活活燒死的突然畫面迫使我行動。我盡可能地從水中站起來,大聲喊著:“以利亞!”但我的聲音在煙霧中聽起來微小而無力。火焰在我的耳邊持續轟鳴。
炙熱的風緩緩吹過平靜的河水,我筋疲力竭,在水中沉沉浮浮。每當我能夠深呼吸時,我都會呼喊他的名字。恐慌悄悄滑入我的身體,當我正準備衝上河岸瘋狂尋找以利亞時,獨木舟的船頭撞到了我的後背,讓我疼得有些痙攣。我抓住船舷,沿著它摸索直到一隻溫暖的手讓我嚇了一跳。
以利亞從水底下中衝出來。朝我我喊道:“澤維爾,是我,我們得走了。”
“看看這個!”以利亞大叫。“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驚喜地搖著頭,他的眼睛在火光中閃爍。“你為什麽沒跟著我?”
“我差點失去了你。”我不知道他是否聽見了我,我自己也聽不見自己。
“你得把帆布和毯子泡在水裡然後再搭在獨木舟上,”他對我大喊。“余燼會燒穿這些東西。”他指向他自己搭在獨木舟上的毯子。我按照他的指示做了。
“看來你並不太關心我,”我大喊,但以利亞似乎沒有聽見。一棵大樹哢嚓一聲倒下,緊接著一陣紅色的火星雨落在我們身上。“我們得順著水流走。”我指著。“這樣更容易。只需抓住並隨波逐流。”
“不!火勢正向北方蔓延,速度比我們劃快。”我們環顧四周,看著被火團吞沒地世界,暗沉的火焰照亮了夜空。“如果我們往北走,我們所做的只是跟上的這場舞會。它會吞噬我們,到時候我們得付出些什麽才能......”樹木的爆裂聲漸漸壓過了他的聲音.
我不確定。我問:“我們需要向南行進多遠才能脫離這場火災?”
似乎是初秋的河水讓以利亞清醒了一些,“沿著河流的灌木叢已經燒了,”他說,我想我看到以利亞咧嘴笑了,他的牙齒閃爍著。為什麽?“我相信沿河上遊幾英裡就會明了了。那邊只有煙,但清晰。”
在我們周圍,四面都是火,是明亮的火牆,我聽到隆隆的怒吼聲和余燼落入水中的嘶嘶聲。我深吸一口氣,然後咳嗽。“那就走吧,”我大喊。“暫時走一段。如果沒有好轉,我們就嘗試漂流出去。”我看了看。是的,以利亞,他正在微笑。
我抓住船尾推,而以利亞拉著船頭。當我們的手在船舷上時,落下的余燼燒傷了它們,所以我們都把手放得更靠近水面。我從河泥裡抓過一把,敷在托著船尾的那隻手背上,我感覺到余燼落在我濕漉漉的頭上發出嘶嘶聲,小火苗在漆黑的泥沼裡尋找著它的落腳點,但落寞了。我們在黑暗中笨拙地向前涉水,摸索著穿過岩石和下沉的泥濘。以利亞試圖讓我們胸深水位,但他經常完全失去腳下的立足點,被迫浮起來,手抓著獨木舟。那些時候,我能感覺到我們倆都在後退。
“讓我們試著走到較淺的地方,”我向以利亞喊,但當我們深至腰部時,我們很快發現煙霧太濃,無法呼吸,焚熱的風透過我們濕透的襯衫灼燒著喉嚨。不過,有時我們在一段平坦的地方找到了合適的水深,只有我們的鼻子和半閉的眼睛露在水面上。
漫長的時間過去了,我們周圍的燃燒世界依然沒有停止。在一段平緩的河道上,我敲打獨木舟的側面向以利亞發出信號。我們在中間會合。“情況沒有好轉,”我說。
“會好的,”以利亞回答。
“讓我們在這裡休息一會兒。”
以利亞沒有回答。
我們靜靜地等待,腦袋耷拉著,順著水流的牽引。就在我示意以利亞我們應該向前移動時,以利亞指向上方,然後潛入水中。我抬頭看,一道黃色的火焰弧線穿過河面。隨著風的背負,它在寬闊的水面上盤旋,形成一座火焰橋。它出現得迅速,消失也一樣快。
時間緩慢流逝。我們在火雨中推動獨木舟逆流前行,經常停下來潑水澆滅毯子和我們的頭髮。一層灰色的薄膜覆蓋著水面。“也許是時候我們該回到我們來的方向了,”我最終大喊,但如果以利亞聽到了,他也沒有回應。
岸上的許多火焰同時燃起,我注意到獨木舟上的濕毯子開始冒煙。不久後,燃燒羊毛的惡臭充滿了我的鼻腔。我再次敲打獨木舟大喊:“我想毯子著火了。獨木舟可能也著火了。”
我們把獨木舟盡可能靠近岸邊,直到熱量迫使我們停下來,然後用水灌滿獨木舟使其下沉。我們找到的所有石頭都裝進獨木舟裡。我們把腿和身體留在獨木舟裡,再次坐下,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在水面上等待著。
“我們只需要再劃幾天的船就能穿過這裡,”以利亞說。“只要專注於這一點。”
後來,當以利亞的用腳頂我時,我的眼睛是閉著的。“天開始亮了,”他說。
我透過濃厚的煙霧窺視。在我的左邊,我看到一些比火光更亮的光線。這小小的、在地平線附近的變化給了我些許鼓勵。“也許煙霧也在變薄,”我說。
我們依舊等待著。
我的鼻子不斷沉入水中,不經意間吸入水分讓我驚醒,咳嗽著,我能感覺到以利亞也累了。我陷入半夢半醒的狀態,回想起我在寄宿學校的短暫時光,老修女瑪格達蓮和她那燒焦羊毛般的臭氣。我看到她的嘴在動,我們這些男孩坐在桌子前端坐著,她的話語像河流落入詹姆斯灣一樣傾瀉而出。“克裡人是異教徒,就是你們觸怒了上帝,”她咬牙切齒、言之鑿鑿地說。“你們是落後的民族,文明世界的河流都是朝南流淌,流淌出豐潤的牛奶和蜜糖;而你們這些罪民的河流,它們流向貧瘠荒蕪的冰原,這是有罪的。”她用鐵做的戒尺拍打我的桌子,火花從中飛濺,像著火的圖騰柱。“當你們真心接受偉大的上帝時,他會在這片貧瘠之地施行一個偉大的奇跡,他會賜福,他會讓河流向正確的方向流動。”當我的頭沉入灰燼浮動水中時,我從窒息前驚醒過來。
我透過煙霧看到了一絲晨光。
我們能夠爬回獨木舟,低著頭開始劃著。在河流的一個長彎道上,我們看到一條沙洲將水分開。那裡有足夠的空間讓我們兩個蜷縮起來。沙子因為沿河仍在燃燒的火焰而變得溫暖。靠近地面我們可以呼吸到一點美妙的清新空氣。
“我們其中一個人應該保持清醒並保持警戒,”我對以利亞說,但他已經輕輕打起盹來。在我反抗之前,我也被睡意席卷。
在這個充斥了赤色煙塵的地方,我們完全失去了時間感。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繼續劃槳,一次又一次地尋找到出路。
火的攻勢繼續隆隆作響,不過現在有些遠了。煙霧如此靜止和沉重地盤踞在我們上方,以至於看不見太陽,我也不再知道現在是白天的哪個時候。
當以利亞在岸邊發現它那具龐大身軀時,可能是夜晚的更暗的陰影已經接近我們時。如果不是因為那幾乎不會認錯的被燒焦皮毛的氣味,以及其下被煮熟的,是肉的味道讓我們饑腸轆轆,我們本會錯過它。我們把獨木舟拖上岸,看到那是一頭公麋鹿,一隻大的,燒焦而變黑。剩下的部分仍冒著煙。“對我來說,那味道還不錯,”以利亞說,看著我等待我的反應。
我從鞘中拔出刀,切入動物的後腿。我切過焦黑的肌肉,到一個大塊的溫暖、嫩肉,沒熟透,但也不會太糟。我嘗了嘗。“好,”我說,切下更多。以利亞也拿出他的刀。我們在動物腿上上下工作,挑選最熟的部分,而以利亞則切掉了它的鼻子。
吃飽後,我刮開河面上的灰燼,將臉埋進了水裡。以利亞也喝了一些,我們坐在一起,望著黑暗裡的迷霧逼近。
“你覺得我們在這裡安全地睡幾個小時嗎?”以利亞問。我們環顧四周,看到一片焦黑的樹樁和冒煙的地面。
“這片土地上的火已經死了,沒有剩下什麽可以燃燒的了,”我回答。
接下來的幾天情況依舊如此,就好像河流帶著我們兩個人下入地下。煙霧拒絕散去,沒有風的環境讓我們感覺像是被窒息。沒有鳥兒歌唱,沒有樹冠供風掠過、吹過出來沙沙聲。河流的聲音似乎也正在消失著,水聲漸漸地趨於平靜。我無法估計距離,這加劇了窒息的感覺。然而,完全沒有動物的聲音也讓我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
在這樣沉悶和窒息的氛圍下,我們倆發現,如果不必要的話,最好根本不說話。
槳劃在船舷上的刮擦聲和它們劃入灰燼水中的聲音是唯一的聲響。在所有方向上,大地被燒成了黑色,繼續憤怒地冒著煙,被火欺凌過的大地正在抽噎。
以利亞最終打破了沉默。“你覺得這場火燒毀了多遠的地方?”
我一直在思考。“幾英裡,至少幾百英裡,”我回答。
“我真希望它沒燒到我們的家,”他說。
我突然意識到,除非我回去,否則我可能根本聽不到家裡的消息,如果我能回去的話。一種非常像是遺憾的感覺開始在我心中升起。
我提醒自己,我決定做這件事。我會保護他,也會盡力阻止他。這就是我所能做的,也是我一直試圖做的。
“今天下午煙霧減少了,我們周圍的世界稍微展開了一些。我們能看到的地方,地面被燒成了黑色。原本密不可穿的灌木叢現在變成了一片死寂的平原。炭化的樹樁從地面上突出。”
“我認識這個地方,”我自言自語。
為了保持頭腦清醒,我請以利亞教我更多的英語。
“早上好,先生,”以利亞說。“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我重複著,我的舌頭感覺又厚又笨。
“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射手,”以利亞繼續說。
“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射手,”我重複著,尋找著鳥兒,尋找任何有顏色的東西,只是半心半意地注意。
“謝謝,”以利亞回答。“你自己也是個不錯的射手。如果你的父親還在的話,他會像你的姑媽一樣是個會被拖上十字架的異教徒。”我們繼續劃槳。過了一會兒他說,“天空看起來像要下雨。”
“雨會撲滅火焰,”我用英語回答。
“好,”以利亞笑著說。“非常好。你甚至聽起來都不太像個法國人。現在說,‘我是來自駝鹿部落保留地裡的印第安人,我來殺德國人。’他們會喜歡那樣的。”
“他們真的會問這樣的問題嗎?”我用我們自己的語言問。
“也許吧,”以利亞回答。“你最好讓他們知道你是個對德國人充滿憤怒的戰士,而不是某個該死的叢林印第安人。”
我思考了一會兒。
“如果他們把我們誤認為是平原部落人,並給我們馬騎怎麽辦?”我問。
“他們最好別這麽做。”以利亞暫停了一下,繼續說,“未來,也許我們會學會騎馬,並且做得很好。”
“我能想象我們爬上馬,一旦它們開始跑就掉下來。所有的歐洲人都會盯著我們看。他們會想我們到底是什麽樣的印第安人。”我們倆都笑了。沉默了很久之後,我又開口說話。“他們會教我們他們的戰鬥方式,還是直接派我們過去?”
“我不知道,”以利亞說。
突然附近傳來一聲尖銳的尖叫,把我從睡夢中驚醒。夜色濃厚到極點,我摸索著尋找我的步槍,感覺自己像個瞎子。
“又是一隻猞猁,”以利亞在我們趴著準備開槍時低聲說。“很近,如果有機會就射擊吧。”或許猞猁的皮毛能在鎮上換些錢。
它再次尖叫,但是聲音回蕩在不同的地方,它的嘯聲分明告訴我這是同一只動物。聽起來它受傷了,也許是一隻剛剛失去了母親的孩子。
聲音隱去了,沒有再次出現。最終我們再次放松下來,但我睡得不安穩,不再確定什麽是夢境,或許什麽也不是。
“我在灰燼中搜索那隻猞猁留下的腳印,它們繞著營地的徘徊了許久,最後引導我們到水邊。它們的大小和形狀與之前的一模一樣。然後,那些腳印再一次的,在一片平坦的泥地上消失了。”我說,“這是同一隻猞猁。”
“不可能的,”以利亞有些痛苦地用手抵著額頭回答。“它的腳印消失的地方就只是泥灘,這沒有什麽神秘的。”他指向水。“如果是一隻成年地猞猁就可以跳過那段距離。”
我不相信他的話。
時間轉到了上午,焦黑的地面逐漸被茂密的茵茵青色灌木叢所替代。這種變化並不是逐漸的,而是突然的。彷佛是一堵牆分割了兩個世界,人們可以沿著西邊蜿蜒的火線走,左邊是盛夏的茂密,右邊是災難的黑色。我深深地呼吸著回歸了的清爽的空氣。
那整天我們都密切關注著獵物,黃昏時分我們放下釣線,沒有魚上鉤。我在傍晚的空氣中嗅到了煙味,但那是城鎮的煙味,是人們的味道。
“很快就要天黑了,”我說。“我不想在黑暗中進入那個地方。”
以利亞點頭。“我們會在島上扎營,明天早上再進去。”
我們在一個小島上找到了一個不錯的營地,很快就生起了火。太陽正在下沉,我們自早晨以來還沒吃過東西。“我的母親,”以利亞說,“她告訴我關於她的母親在嚴冬中不得不煮他們的鹿皮鞋來做湯的故事。”
我看著以利亞講話, 他的臉被煙熏得發黑,他的眼睛在黢黑的皮膚上格外突出。他很小就失去了母親,也很少談及她。我們倆都髒兮兮的。“我們不能這樣髒兮兮的去那裡,”我說。我走到河邊,蹚進水中,脫下衣服擠乾它們。這是初秋的天氣,水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冷。我用河泥裹住頭髮,然後用沙子擦洗我的頭皮。以利亞也走進水裡,做著同樣的事情。我潛入水下,任由水流的黑暗中帶著我任自漂流,就像在我的夢境世界中一樣浮浮沉沉。
之後,我們**著坐在岩石上,用鹿皮裁剪成的條子緊緊地編織彼此的頭髮。我們倆仍然保留著舊式的髮型。我們是獵人,也是在城鎮裡被教化過的印第安人。
“他們會讓我們剪短頭髮嗎?”我問,凝視著落在雲杉林後面的夕陽。
“我不知道,”以利亞說。“我覺得我剪短了會很好看。但你,你的耳朵會更加突出。而且你的光頭會變得很亮很大,會成為那些德國佬的好靶子。”
我們用毯子裹住自己,再次餓著肚子上床。我試著合上眼睛,但聽著夜晚中鎮上的聲音傳來,男人們的喊叫和笑聲,玻璃在堅硬的地面上破碎的叮當聲。
睡意遙遙。
明天我將走進一個注定無法回頭的地方。
“你覺得加拿大人會把我們分開嗎,以利亞?”我問。我有點無聊,試圖讓這些話聽起來輕松些。
以利亞回答得很慢很慢,慢到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
“哼哼,”他最終在黑暗中說著,似乎正在咀嚼著舌頭。“他們最好別那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