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了范仲淹慶歷新政失敗的主要原因、客觀原因以及為什麽會受到幾乎整個士大夫階層的抵製。
歸根到底,范仲淹改革的十條當中,有五條都是針對冗官問題,剩下五條,才是富國強兵和厲行法治。
所以他主要改革方向還是三冗之一的冗官問題,想要通過裁減大量人浮於事的官員,精簡機構,加強效率,來達到節省財政、澄清吏治的目的。
但還是那句話,這麽做觸動的是整個士大夫階層的利益,作為利益失去者,他們自然要聯合起來貶低新政,把范仲淹踩到土裡去。
如果宋仁宗有魄力的話,就算是得罪了士大夫階級,手裡握著兵權,他們也翻不起什麽風浪,該被裁員還是得被裁員。
可宋仁宗搖擺不定,聽風就是雨,漸漸對范仲淹不信任,使得改革失去了最高統治者的支持,黯然落幕。
這就是趙駿為什麽會認為慶歷新政失敗的最大原因是宋仁宗。
事實上這次改革對大宋非常重要。
要知道宋朝官員數量是漢代的六倍,唐朝、明朝的兩倍,並且往往很多官員都身兼數職,有寄祿官、職事官、散官、勳官、貼職、爵位等等,每一個職務都能領一份工資。
所以看似宋朝官員只是唐朝明朝的兩倍,可如果按照身兼數職來算的話,那麽官員數量比唐朝明朝多個三倍不止。
而且他們的工資普遍比其它朝代都高,如跟明朝官員比,宋朝低級官員俸祿是明朝同級官員俸祿的五至十倍以上,宰相級別甚至能達到百倍差距。
同時宋朝官員數量太多,而部門又少,導致大量官員被授予虛職,官員沒有實權,加上各部門機構臃腫,辦事效率極為低下,很多官員領著高額的工資,每天無所事事,純粹浪費國家財政。
所以要是范仲淹真的能解決冗官問題,裁減掉一半的官員,那麽朝廷每年的財政支出,將減少千萬貫以上。
這筆錢對於目前每年軍費開支達到四千萬貫以上的大宋來說,無疑是筆巨款。
除此之外,范仲淹也想改革兵製和法律。
要是能把冗官問題解決,再改革兵製,減少軍費開支,那麽大宋的財政將會無比健康,有錢有軍隊有底蘊,北宋歷史至少能延長一百年以上。
可連冗官的問題都解決不掉,更別說冗兵冗費的問題。因此范仲淹改革僅僅持續一年零四個月就被叫停,可謂草草結束。
而相比之下王安石改革雖然問題多多,造成動蕩和後果都不小,可持續時間非常長,長達十五年之久。
就是因為王安石有宋神宗堅定不移地支持,直到宋神宗去世,改革才被迫終止。
“所以總結來說,就是趙禎這貨,讓范仲淹沒辦法完成改革。”
趙駿拿慶歷新政和王安石變法綜合對比,說道:“國家的改製一定要最高權力者堅定不移地完成,除非是錯的,像王安石變法那樣。可惜范仲淹方向對了,得不到支持。王安石是方向錯了,卻得到了支持。”
這句話說完之後,趙禎臉色複雜,萬萬沒想到,慶歷新政失敗的源頭,居然是他。
范仲淹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畢竟是皇帝,他再怎麽樣,也不可能不滿。
所以沉默許久,范仲淹才問道:“為什麽說我......范仲淹的方向是對的,
王安石的方向是錯的呢?” “因為吏治!”
趙駿斬釘截鐵地說道:“偉人曾經說過,王安石是一個脫離實踐的理想主義者。青苗法在構思上應該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那它為什麽會失敗呢?原因在於吏治太差!”
“宋朝雖然商品經濟發達,不是特別抑製商業,導致經濟活躍,比較有錢。但它的本質還是落後的封建制度,農業生產依舊以小農經濟為主。”
“小農經濟的特點是什麽?脆弱!”
“老百姓靠天吃飯,面朝黃土背朝天,全靠老天爺賞飯吃。今年風調雨順,什麽自然災害都沒有,各地糧食豐收,市面上糧食充盈,會造成谷價下跌。”
“要是來年到處去都是天災,自然災難頻繁,造成糧食減產,就會造成谷價上漲,這就是谷賤傷農,米貴傷民的根由。”
“而且農民經常有青黃不接的時候,農作物還沒有長熟,家裡就斷糧了,無奈之下就只能找人借糧,鄉裡的地主就會讓他們用土地做抵押,形成了高利貸。”
“運氣好的時候,農民通過來年的豐收還可以償還。可一旦運氣不好,突然遭遇天災,造成糧食減產,無力償還債務,他們的土地就會被地主收走。”
“王安石認為鄉裡的地主通過借貸,大量兼並百姓的土地,讓百姓要麽成為無地的流民,要麽就只能成為大地主的佃戶,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乾脆讓國家放貸,以較低的利率,讓官府借錢給農民,幫助農民渡過難關,等到來年豐收的時候,就把錢再還給官府。”
“聽上去是不錯,而且官府也不會讓農民以土地抵押,如果形成良性循環的話,確實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
“問題在於王安石沒有把吏治搞好,導致下面的歪嘴和尚太多,最終把青苗法這個好經給念歪了。”
“一個政策要推行下去,必然要經過各層官員。但到了宋神宗時期,北宋的基層官員已經爛透了,有貪官汙吏者、有屍位素餐者,甚至還有隻著眼於政績者。”
“比如說某地風調雨順,百姓並不需要這個借貸。當地官員為了政績,強行推下去,搞得天怒人怨。”
“還有地方,地方官員肆意提高利息;王安石規定是兩成利,當地官員就多加幾成,多出來的自然落進了那些官員的口袋。”
“史料記載,最誇張的有地方官員把利率直接提高了三十五倍,原本兩成利,竟然要還七倍的借貸本金回來。”
“顯然宋朝地方官府實在是太溫柔了,明明可以直接搶,卻還要定個名目,他真的,我哭死......”
“更有甚者,乾脆與當地豪強勾結,欺負百姓不識字,在契約文書上動手腳,故意不收百姓的還款,拖延時間,等到時間一過,就說百姓不還錢,然後奪走他們的土地,嚴重加劇了百姓的負擔。”
“有如此大的執行問題,再好的政策也是白搭。”
“那麽吏治問題根源在哪呢?還是宋朝冗官問題,底層碌碌無為和貪官汙吏太多,導致青苗法根本不能順利執行。”
“所以要是范仲淹時期把吏治問題解決了,讓基層官員效率更高、辦事能力更強,也不至於在王安石時期,因為地方執行力的問題,變法徹底失敗。”
“這就是為什麽我說范仲淹的方向是對的,王安石的方向是錯的原因。”
“要想解決問題,根本還要先整治官吏!”
說到最後,趙駿已是慷慨激揚,聲音貫穿房屋,令人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三冗問題根深蒂固,非一時一日,就能夠解決。
而要想根治,就得一步一步來。
先從哪一步呢?
自然是吏治。
政策要靠下層官員機構運行才能推廣。
如果底層權力保持腐敗懶惰,再好的政策也是白搭。
所以趙駿才認為范仲淹的方向是對的,先把基層官員的問題處理好,其它問題才能迎刃而解。
不愧是後世人,趙駿看待問題的深刻是他們遠遠不如的,也只有這樣的後來者,才能總結出改革失敗的原因。
那一瞬間,包括宋仁宗趙禎在內,眾人看趙駿,都像是在看一位思想卓越、對社會構架認識極深的改革家,在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大宋,正需要這樣的人才啊。
眾人感慨。
但很快,原本激情澎湃發表演說的趙駿就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臉上露出諂笑,對晏殊說道:“拉日叔,給口水。”
這諂笑立即將趙駿那改革家的模樣打回原型。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趙駿只不過是一個露出討好笑容要水的小民而已。
剛才還在心裡想著以後要是趙駿不罵自己了,眼睛恢復光明之後,就重用趙駿的趙禎頓時虎軀一顫。
他發誓,等從趙駿嘴裡套出所有信息之後,自己一定要狠狠地打他的屁股!
朕的子孫後代,怎麽能因為討要一杯水而如此諂媚呢?
然而要是趙駿知道,那大抵會摸不著頭腦。
難道你雙眼失明了,被人家好生照顧,找人家討要喝的東西,還板著張臉嗎?
態度當然得恭敬嘛。
不過趙駿顯然還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在新時代,而是在舊大宋,他喝完了晏殊遞來的水之後,才又對范仲淹說道:“怎麽樣,尼瑪叔,我說得沒錯吧。”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范仲小聲淹喃喃自語道:“看來我未來的方向是沒錯的,我就應該這樣走下去。”
“啊?”
趙駿沒聽清楚,問道:“尼瑪叔,你說什麽?”
范仲淹回過神來,立即說道:“沒什麽,那范仲淹要怎麽樣才能夠成功呢?”
“當然是得到宋仁宗的支持啊。”
趙駿毫不猶豫地道。
“得到宋.....皇帝的支持就能成功嗎?”
范仲淹還是不敢說趙禎的諡號,但他也低下頭,用希翼的眼神看了眼趙禎。
趙禎猶豫片刻,微微點頭。
“這就不知道了。”
趙駿一攤手:“得到趙禎的支持只是第一步,但吏治改革的阻力有多大你可能不清楚,那是跟全天下的官員作對,就算得到了宋仁宗的全力支持,也可能會發生別的變化。”
“什麽變化?”范仲淹下意識問。
“誰知道去,我又不是宋朝人,不太了解實際情況。如果要我出主意的話,只能說些改變不能太激進,要溫和之類的場面話。”
趙駿想了想道:“不過咱們國家現在一直用的是競爭上崗的政策,以此激勵公務員和幹部的積極性。宋朝的問題是官員太多,整天不乾事,要是細分職權,給他們權力,再用競爭上崗和績效考核的辦法,說不準能行。”
競爭上崗?
眾人都陷入了沉思。
績效考核就不用說了,那都是春秋戰國時期就有的策略。
但這競爭上崗......
大抵就是誰能力強誰就升遷的意思吧?
趙駿又說道:“還有全國官員工資統一就太離譜了,一個富裕的州和一個窮的州,知州的俸祿一樣,那誰還有積極性?肯定得過且過,要是把當地治理、稅收、自耕農數量以及國家的利民政策當成政績作為工資發放標準,看那些人還敢敷衍了事嗎?”
“尼瑪叔你想想,假如把自耕農數量納入考核當中,官員的工資和升遷與之掛鉤,那官員還敢幫助地主豪強搶奪百姓的土地嗎?肯定要轉換立場,幫助無地的流民增加更多的耕地才對嘛。”
“另外窮州的工資俸祿低,升遷速度慢,他們就一定要絞盡腦汁把州縣富裕起來,這樣原本懶政、惰政的地方官員,積極性也被調動起來了。”
“不過裡面的標準還是要進行衡量,像一個窮州,山多人少,本身上限就那麽高。要求它成為一個全是平原區的農耕州那樣富裕,就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所以還是得實地考量才能定下標準。”
“除此之外監察體系也得完善,政策能否順利推行下去,就要看監察體系做得夠不夠好。否則再好的政策放到下面無人監管,那最後的結局也就是不了了之。”
“雖然這裡面還是有很多空子可以鑽,但只要下狠心,敢於罷黜那些乾壞事的官員,甚至造成嚴重後果的,比如害得百姓家破人亡的,就殺他娘的幾十上百個,震懾一下官場,不信他們不積極做事。”
“至於范仲淹提的減少官員人數的問題,這個可以放緩一緩,一下子裁減那麽多,造成的影響還是太大了。”
“所以綜合來說,先讓官員乾實事很重要。第一步應該是要把無所事事的官員調動起來,讓他們能乾事。有一份光發一份光,有一份熱發一份熱,至少別每天光躺在家裡吃官糧等俸祿。”
“這樣也能大浪淘沙,沒什麽能力的官員就剛好有借口給他們罷黜掉,有能力的官員便可以得到升遷。不至於忽然來一次全國性的罷官潮,引得天下官員反對。”
不直接裁減官員, 而是先調動官員的積極性?
這個建議很有新意,趙禎他們豎起耳朵認真聽,聽趙駿的講解,竟愈發覺得很有道理。
直接裁減官員,天下官員肯定群起而攻。
那朝廷讓他們去幹事呢?
這本來就是官員們該做的事情,之前你們可以說權力劃分不明,身上背的是虛職,不能做事。
但若是把權力細分出來,讓每個官員都有事做,那他們就沒有理由了。
乾不好,剛好就有借口把你裁掉。
乾得好那就更好,也能夠為朝廷提拔有才乾的官員。
一舉兩得啊。
想到這裡,包括趙禎在內,都用讚賞的眼神看向趙駿。
後世來的高材生果然不一樣,就是有辦法。
“不過其實說那麽多也沒用,咱們新中國了,又不是在宋朝。”
趙駿末了又聳聳肩道:“何況宋仁宗那個慫貨也沒那麽大膽子支持改革,疑神疑鬼,知道他為什麽能成為北宋少有的明君嗎?那是因為他什麽事都不做,不像別的宋朝皇帝那樣胡亂指揮禍害國家,就是他最大的貢獻!”
我尼瑪!
趙禎奔向了板凳。
也就是呂夷簡眼疾手快,將他拉住。
其余幾個宰相一個人抓手一個人抱腿,還有的捂嘴,硬生生給他拖了出去。
等遠離趙駿住的木屋,那邊聽不到這邊的聲音之後,捂住趙禎嘴的呂夷簡才把手松開,觀稼殿傳來淒厲的怒吼。
“別攔著朕,別攔著朕,朕要打死他,朕要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