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氣息濃重,走路能聽到隔年乾樹葉子吱扎作響,穿過小樹林便是一排排巨型存儲倉庫。法租界商號貨物,多經由此轉運通銷各地。
梅小姐外套一件黑呢大衣,足蹬皮靴,包裹得嚴實。雖有大路,她特意穿小樹林而行,眼見到達倉庫,神經緊繃起來,雖說在法租界,畢竟是孤島。
提一口氣,推門進三號倉庫,穿過一排排冗雜陳舊的高大貨架,來到倉庫中央,已有四個青年在那裡等候。濃霧、春寒、塵土、桂花香,混凝成風塵仆仆的獨特氣息。一個共同的使命,將這群年輕人從世界各地、五湖四海聚到這裡。
五位陌生面孔聚首:一個瘦高書生,顴骨微凸,棱角分明,目光如炬;一個年輕小夥,黝黑結實,朝氣蓬勃,少年意氣,看樣子不滿二十歲;一個偏胖青年,黑框眼鏡,圓頭圓腦,滴溜溜的眼睛分外討喜;另外一個便是先前與梅若浮在吉祥戲班見面的長發女子,清秀樸素,簡約文雅。
五人點頭問候,長發女子目光警覺,示意外面進來一撥人。
為首一男一女,深色中山裝,黑皮鞋。男的四十左右年紀,中等身材,相貌平平,扔在人堆裡都不會有人注意。女的二十出頭,淡妝微染,發髻精綰,雖衣著普通,但難掩高挑清麗身形,卓然脫俗氣質。他們帶著一小隊人,想是跟來收錢的。
中山裝男子首先開口,“鄙人陳煥,這位是我的助手徐予芝。作為黨國特派代表,我們來接收世界各地華人華僑抗日賑災捐款,國家感謝你們慷慨相助。”
瘦高書生上前與他握手,目光誠摯,“能為祖國出一份力,我們倍感榮幸。”
黝黑小夥大大咧咧,指著旁邊一排貨架,朝陳煥的手下人招呼,“東南亞華僑捐款已經換成八大箱金條,早就運進來了,你們趕緊搬吧。”
胖頭青年打開隨身公文包,剛要說話,就見倉庫外面一個放哨人急匆匆跑進來,向陳煥報告,“頭兒,76號突然來了好多人,將倉庫圍住了!”
“不好!”陳煥心呼不妙,迅速掃視眾人,當機立斷,“分成兩組,我們去前門,你們去後門,三分鍾後各自突圍。”
事發突然,不容作半點耽擱,徐予芝趕緊分發槍支給五人,臨別叮囑,言簡意賅:“若有不測,把錢藏好,蟄伏,等待聯系。”
始料未及的突發狀況,不由得五人作絲毫遲疑,隻得硬著頭皮接下槍支。
兩撥人分頭行動,陳煥帶領自己小隊,爭分奪秒,火速衝到前門,找貨架掩體躲藏,觀察局勢。他掃一眼手表,望向身旁的徐予芝,神色炯炯,“敵多我少,看樣子是有備而來,你準備好了嗎?”
徐予芝抬眼向他,目光中既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之堅忍,也有預知背水一戰凶多吉少之決絕,“嗯。”
“一定要保護好捐款,讓他們安全脫險,”陳煥一馬當先,打響第一槍,“衝!”
生死攸關,瘦高書生帶領四人火速跑向後門,背靠掩體隱藏,目光斜望向後門出口。倉庫內格外安靜,聽得到五人呼吸起伏,心跳噗噗。
乒乒乓乓,前門那邊槍聲已先響起。
胖頭青年低頭看表,“咦,還差兩分鍾,他們怎的先開槍了,怎麽辦?”
瘦高書生明白陳煥意在把敵方主要火力吸引過去,減輕五人突圍負擔,胳膊按住胖頭青年肩膀,“等。”
只聽敵人火力在前門逐漸加強,火拚槍戰之聲愈演愈烈。貨倉昏暗寒冷,塵土、血腥、桂花香彌散周圍,壓迫感與同氣相連一同降臨。五人側耳聽前門那邊槍聲此起彼伏,屏住呼吸,內心計數:快了,就快三分鍾了。
約定三分鍾一到,黝黑小夥一馬當先,飛腳踢開後門出口,“走!”
瘦高書生手疾眼快,門開瞬間,喀喀喀連放三槍,撂倒三個敵人。同伴們驚異瞥他一眼,沒看出這文弱書生,還是個百發百中的快槍手。
黝黑小夥身手敏捷,骨骼精強,飛躍出門與敵人近身肉搏,以一敵四,不落下風。
飛彈不長眼,將胖頭青年的隨身公文包打穿一個窟窿。他抱著精貴皮包,心疼不已,見小嘍囉襲來,一個旋踢,將他狠掃在地,口吐白沫,抽搐而亡。
長發女子與梅若浮配合默契,互為腹背,相互照應,輪番開槍,掩護逃跑。
五人速戰速決,趁著晨霧微光,潛入小樹林中……
輪船汽笛吐露悠遠鳴聲,黃浦江上朝陽如炬,映照得水面似一道流金。外灘風景依舊,似乎過往戰爭禍亂從未發生,時空斷隔,上班族熙熙攘攘,黃包車往來穿梭,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一個城市的記憶,被生活在其中的人潮淹沒。
此時的春風拂面,已不似初晨清寒。梅小姐換一身幹練黑白條紋褲,白邊黑馬甲,來外灘17號字林洋行大樓上班。報社人來人往,緊張忙碌,想必是一周之初的緣故吧。
報刊高級記者尹同莘拎著照相包、手提袋、記錄本,行色匆匆下樓,在拐角處正與梅若浮撞一個滿懷,兩人不約而同,齊“啊”了一聲。
看她火急火燎,梅小姐直覺不妙,趕緊打聽,“同莘,走得這樣急,是有爆料?”
“法租界西郊三號倉庫發生槍擊案,死了不少人,”尹小姐心急如焚,“租界巡捕、憲兵隊、 76號都到了,還有打聽風聲的幫派爪牙、情報販子,場面混亂一團,我要趕著采訪新聞呢。”
梅小姐心頭咯噔一下,順手拽過她手提袋,“我也去,幫你拿。“
“退後退後,不要擾亂秩序,不要破壞現場,”租界巡捕拉出一條警戒線,攔住各大報刊記者與圍觀群眾,對面閃光燈哢哢哢。
華人巡捕已將屍體從三號倉庫搬運出來,一條條攤排在微翠泛黃的草地上,白布遮蓋。
放眼四望,依稀可見當時激戰痕跡,槍火硝煙,涼風中夾雜青草、塵埃、火藥、血腥、與死亡氣息,是濃霧散去,留給世間的本來顏色。
尹同莘指向不遠處一個腦滿腸肥、五短身材、胖如土豆的華捕頭領,低聲向梅若浮道:“那個是華捕西區小隊長馬尚飛,別看他長得像個油葫蘆,其實是個碎嘴子,問什麽答什麽,要挖內部消息,我最喜歡采訪他。”
梅若浮不以為意,因為她身旁的這位尹小姐,不僅是《字林西報》高級記者,更是上海偽政府秘書長尹紹文的千金,任誰人見到,都要禮讓三分。
“馬隊長,馬隊長,”尹同莘在記者堆裡朝他招手。
馬尚飛應聲看到她,示意手下華捕放二人過來。
“馬隊長,好久不見,一見你就有大事發生呀。”尹同莘目光爍爍,與他寒暄幾句。
馬尚飛經常與尹記者打交道,轉溜著眼珠打趣,“是啊,我們永不相見,就天下太平了。”
尹同莘介紹道:“這位是我在字林西報的同事梅小姐,跟來一起采訪的。”
“原來是梅小姐, 幸會幸會。”馬隊長與梅若浮攀談起來,“聽我們總華捕提起過你,真是耳聞不如一見。”
“初次見面,請多關照。”梅若浮與他客套幾句,“尹小姐都向我誇讚馬隊長平易近人,口才出眾,對我們報社的工作更是傾力相助。”
尹同莘心系采訪任務,掏出小本子,認真采訪記錄,“請問馬隊長,這次槍戰死亡多少人?“
馬尚飛坦言道:“現場有爆炸痕跡,76號總共死了六十二人,不明人士死了八個。唉,這群亡命徒,都鬧到法租界來了。”
梅若浮聽到這話,心下一顫:對方總共八人來接頭,難道全軍覆沒?
“不明人士?姓國還是姓共?“尹記者明眸微眨,試探詢問。
“這個,不好講,不過,”馬隊長眯起眼皮,指指不遠處的白布屍首,意味深長,“其中六名男子中槍身亡,另外一男一女咬氰化鉀自盡,從遺體傷痕來看,似是生前受到重傷,被堵在倉庫,自盡了斷。”
梅若浮倒吸一口涼氣,脊骨發顫,朝馬隊長所指方向望去。那些鮮活生命在黎明時分還能談笑風生,而今躺在那裡,化成一攤冷肉,間隔不過幾個小時。
她心寒不已,抬眼見圍觀記者中有一熟悉身影,舉著美式單反相機,胖頭黑眼鏡。那人也看到她,二人互望一眼,沉默,迷茫,擔憂。
“快看,總法捕來了,特高課也來了!”眾記者爭相圍湧上前采訪,留梅若浮怔怔站在一旁。那八位志士音容相貌宛在,耳畔不斷回響:若有不測,把錢藏好,蟄伏,等待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