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儒墨用手捋了捋根本不存在的長須,故作深沉地說:“士可殺不可辱,我今天倒要看看,那個姓呂的到底是什麽來路。上次沒睡好,頭有點昏。”
“那麽較真幹嘛?看不透就老老實實去上課,不招惹他便是了。”
“說的也是,該上課上課,該睡覺睡覺,他什麽樣的人,關我鳥事!”
李儒墨話雖這麽說,但是對他的好奇卻也沒有因此停止,所以上課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同樣好奇的還有講台上的呂陽初,他也時不時地打量著坐在下面的李儒墨。一來二去,目光自然撞得多了,可偏偏李儒墨不像其他的學子——目光撞上了就下意識地躲閃,他目光坦蕩,毫不露怯,時而看著呂陽初,時而若有所思。目光像極了一個老學究在打量一件不知朝代的古董。搞得呂陽初也挺納悶,臨近散學了,他問道:“李儒墨,你可有不懂之處?”
聽到先生叫自己,李儒墨騰地一下站起來,連忙答話:“沒……沒有。”
“其他學子呢?”呂陽初轉而問道。學子們紛紛把頭埋下去,生怕先生抽查他們功課。
“明日辰時,隨我去認草藥。大家可以去吃飯了。”說完他自顧收拾好了東西,轉身就走了。
學子們稍一錯愕,學館內有銅鍾,每半個時辰響一次,鍾響後可以歇息片刻,鍾響四次為兩個時辰,為午時休息時間。一眾先生都是按照這個時間上課,只見有延遲散學的,卻不見早散學的。
正當大家以為他是有什麽急事的時候,結果在食堂碰見了正在不緊不慢地吃飯的呂先生。
“呃……他這是怕晚了搶不到飯吃嗎?”胖子看了一眼,小聲嘀咕道。他可是飽受搶不到飯吃之苦的受害者。據說學館的飯食是由衙門資助的,但是品類數量有限,偶爾有些肉食,但肯定是供不應求的,去的晚了就連毛都沒了。所以一旦先生拖堂,大概率就只能吃一些別人挑剩的,甚至有時挑剩的都沒有。雖說沒有規定先生不能來食堂吃飯,但一般的先生礙於面子,也不會來這裡吃。
翌日辰時,一眾學子整裝待發,紛紛換上了便捷的衣服,扎起了褲管,挽起了袖子,準備跟著先生上山認藥。結果先生帶著眾人在學館裡七拐八拐,在一個用高柵欄圍起來的院子前停了下來,隱隱可以聞到風中帶著些異香。柵欄門打開,眾人才發現裡面別有洞天。
一大片規劃整齊的藥園呈現在眾人面前,藥園呈階梯式,西邊連著一片假山,上面種著一些比較高大的灌木,中間是田地樣式的梯田,層層級級排列有序,再往東是一片池塘,池塘邊上、中央也種著些水生的植物。裡面的藥草品類之廣,數量之多,乃平生僅見。也難怪世人皆稱程公學館乃醫學館之最,僅僅是這個藥園,就是世間罕有。
“哎哎哎!”子輝小聲地召集幾位舍友:“門口看門的老頭你們注意到了嗎?”
幾人回頭,看了看那個老農模樣的老人,面露不解之色。
“行伍出身,腰上掛著腰牌,從七品。”子輝解釋道。
“這是皇家特許的,皇室貴胄平時除了從各地采辦藥材,也會從這個藥園采摘一些直送皇宮,派人把守也是正常的。”黃介平淡淡地補充道。
幾人看著身著粗布衣服的黃介平,感到一陣陌生。
“你這扮豬吃老虎扮得挺溜啊!”子輝調侃道。在大家一直的印象裡,子輝家裡官最大,韋少家裡最有錢,胖子家也是個土財主,黃介平家就是中農,李儒墨家是貧農,介平雖然沒有像李儒墨那樣節衣縮食,但是日常用度就跟普通家庭無異,今天突然冒出這一段話,如何不讓大家吃驚。
“你們幹嘛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介平說道。
“裝!接著裝!”
“我裝什麽了?”介平無奈道。
“大師,”子輝說道:“你趕緊發發功,把這家夥的偽裝給撕下來好不好?別哪天我不小心得罪了他,回頭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你現在就已經夠冒犯的了,自求多福吧。”李儒墨笑道。
“你們!你們這一個個的,我受不了了!”子輝氣鼓鼓地走開了。
呂先生的教學方式別具一格,他不喜歡照本宣科,也不喜歡讓學子們天天坐在課堂上背經方,記藥性。他說自古以來,藥都是廣大民眾在幾千年的不斷嘗試和歸納中所得來的,那些流傳於世的醫書,也都是通過不斷的實踐和檢驗所得來。因此,如果想學醫,就需要從實踐中去學習,去領悟,而不是背一些古人留下的方子就能成為醫者的,知識積累固然重要,但只有運用才是將這些融會貫通的唯一途徑。
這種方式一開始讓學子們感覺有些不適應,都戲稱來藥園是“逛菜園子”,可就是在這種輕松的氛圍中,大家切實地掌握了各種中藥寒涼溫熱的特性,這種結合了生長習性,形態,氣,味,色等等觸手可及的認知,讓書本上的那些理論,變得更容易理解。也讓人不禁驚歎,前人那些簡明易懂的歸納,究竟是多麽地形象,有些看似拗口的中藥名稱,究竟是多麽貼切。以前總覺得那些陰陽理論,那些虛虛實實,那些所謂“以形補形”都是玄之又玄的東西,可等到大家初窺門道之後,才發現這些從來都不是無中生有,或者說生搬硬套來的,而是歷朝歷代無數前輩用畢生所學所總結出來的。
比起逛藥園,更讓大家匪夷所思的是,他居然帶著一眾學子去衙門逛了一圈。那本是一個普通的清晨,呂陽初的一句話——今日,我帶諸位去看屍骨,讓這個清晨變得不普通。
這句話一下子在學子中炸開了鍋,要知道,這裡面絕大數學子,連辦個喪葬都要回避,屍骨這種晦氣的東西,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
呂陽初沒有理會學子們嘰嘰喳喳的討論,沉聲說了句:“帶上紙筆,出發!”
他們去看的那具屍骨地牢的一間屋子裡,其實就是之前李儒墨幾人抄卷宗的屋子隔壁,門口有兩名官兵把守,查看之前仵作先把注意的事項和禁忌告訴諸位學子,接著就退出了屋子。
“認真看,給你們準備了墨,把所見所得繪製出來,越詳細,越形象越好,看完後可自行離去。”呂陽初說完,也走出了屋子。
雖然是一具陳年屍骨,但是上面依然散發著陣陣惡臭,眾人捂著口鼻,不知道從何下手。更有些學子只是看了幾眼就跑到外面哇哇亂吐,打死都不肯再進來了。
一開始,很多學子還擔心先生突然折返,還做做樣子,可是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回來,就陸陸續續地走了。
最後屋子裡僅剩了李儒墨和黃介平兩人,黃介平畫得差不多了,見李儒墨仍在畫著,說了一聲:“大師,我先去外面等你。”
“嗯。”李儒墨沒抬頭,手也沒停,應了一聲。
李儒墨畫著畫著,手中的筆卻不知不覺中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自己畫的東西。
臨近晌午,呂陽初回來了,看到屋子裡僅有李儒墨一人,正呆呆地看著那具屍骨,故意放重了腳步走了過去。但李儒墨似乎並沒有察覺,於是他清咳了一聲,李儒墨這才回過神來。放下手中的紙筆,紙上已經暈開了一片漆黑的墨跡。桌子上放著一些已經畫好的關節圖。
“我見你觀察了許久,有什麽發現嗎?”
“呃……什麽發現?”
“說說看。”
李儒墨又從屍骨上掃了一眼,支支吾吾地說:“這是……是一具女性的屍骨,呃……那個歲數應該不小了,大概是……是南方人?還有……”見子輝在門口張望,李儒墨話鋒一轉,指著門外說:“我舍友找我好像有事,我能先過去嗎?”
呂陽初點了點頭,李儒墨如釋重負,向外走去,
“你們聊什麽呢?”
“聊個屁!出去說。”李儒墨壓低了聲音,邊說邊拉著子輝往外走。走到外面,李儒墨長出了一口氣:“還是外面好,裡面陰森森的,真壓抑。”
“那你還看了那麽久!”子輝沒好氣地說。
“一時走神了。”
“我看先生進去了,在跟你說話,本想聽聽呢。”
“也沒什麽,他上來就問我從那屍骨上看出什麽來了。就跟抽查功課似的, 怪嚇人的。”
“那你怎麽說的?”
“我說那是一位年長的婦女,可能是南方人。”
子輝一臉怪異地看著李儒墨:“你連死人都能算?”
“算個屁啊!那個骨架一看就是女的,而且她的腿上關節變形的那麽厲害,大概是長年的疾病或勞作形成的。年紀肯定小不了呀。”
“哦——”
李儒墨似乎有什麽心事,沒接話,目光呆滯地朝前走著。子輝便也不再說話,兩人就這麽並排走著,突然子輝像是想到了什麽:“等等!你說她的關節變形了?你見過正常人的關節?”
“一驚一乍的!有病吧!”李儒墨嘟囔了句。
“你見過很多人的屍骨嗎?”子輝繼續追問,
“應該是我第一次見。我剛剛想的就是這個,我明明沒見過,怎麽會越畫越感覺到熟悉呢?還是我在哪見過,我忘了呢?”李儒墨邊走邊若有所思地說。
想到方才李儒墨一個人盯著那骷髏的詭異場景,又聽李儒墨親口說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真人的骨頭,卻感到很熟悉,子輝感覺背後一陣發冷,心裡暗道:我身邊都一幫什麽人呐!
“你看著那個,你不害怕嗎?”
李儒墨搖了搖頭:“別想了,吃飯去。”
“我現在肚子裡直犯惡心,不吃了。”
“那我請你們喝酒?”見黃介平走了過來,李儒墨說道。
“還不賴嘛,終於理解為父的良苦用心了。”子輝邊說邊跑。
“田子輝,你大爺的!看我不卸了你的腿!”李儒墨跟在後面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