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個傳承他血脈的少女,已在那處等他。
多年在天闕遊刃有余的老者,早就練成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定力,此時竟有些許的緊張,隱約的畏懼。
穿過連綿不斷的樓閣,亭台,遊廊,立在書齋半開的梨花木門外,透過鏤空雕花的隔屏,悄悄地看她。
碧玉年華的少女端坐案幾前,正意態舒緩地點茶,素淡的裙袂在地板散成圓弧形,嫻雅如一朵臨水照影的百合。
熱水繞著茶末的邊緣注入,她清柔的聲音從氤氳水氣裡飄散出來:“既然到了,何不進來飲杯熱茶?”
秦檜尷尬地低咳兩聲,進得室內,打量她:“你在外遊歷一年,長大了,也更警覺了。”
茶末變成膏狀,少女眼睫不動地說:“經歷過生死,還差點被人販子賣到煙花柳巷,總要長點記憶不是?”
秦檜得報她在吹花小築受過傷,卻不知她竟差點到那醃髒之地,驚怒交加:“略人之法最為嚴重,我這便下令徹查。”
秦樂樂拿起茶筅,慢慢擊拂:“珠瑤在廬州也遇過,想必是與我一樣,聽說聖上仁德,各地吏治清明,才偷跑出宮到民間遊玩。”
她是在怨怪我和聖上粉飾太平,差點害了她。秦檜瞧她嘴角明顯的嘲諷,低聲解釋:“天下總有光照不到之地,你放心,翁翁定然請旨整頓。”
少女淡淡一曬,並不接話。秦檜也沉默地審視她,目光疑狐而警惕。
他從汪青峰處了解到她在湖州的行跡,也大致猜出她和嶽霖的關系,做好了等她回來造反的準備。卻不料,她不再如過去那般的天真和使小性子。
一室安靜,唯茶筅碰在玉盞清脆的韻律,伴著雙螭壺裡沸水的輕柔聲。
待茶湯終於變成乳白色,疏星淡月一般浮在杯面,秦樂樂才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請翁翁喝茶。”
那雙曾經晶瑩剔透會說話的眼睛,如此地平靜,似乎沒有任何情緒,無恨無愛,不冷不熱,那是對陌生人的漠然。
秦檜的心忽然冰涼,顫抖著雙手接過茶盞,緩緩飲完:“你的點茶術,進益不少。”
“曾經有一陣,我在茶樓為客人點茶,練出來的。”秦樂樂輕描淡寫地說,仿佛回到那整日坐在庭院花葉下,與茶水茶具為伴的安靜時光。
情願做小工,也不願歸家。她心悅嶽三,便如當初江寧府望族的嫡女,愛上寒門少年。秦檜忽然覺得哀傷:他會負你,便如我終究負了你祖母。
心裡明白如鏡,卻依然問道:“何不歸家?”少女直直地看他片刻,慢慢地吐出四字:“但覺恥辱。”
“你。”秦檜終於不能淡定,連帶指尖也不由自主地顫栗,他曾被嶽飛和其他主戰派當面唾罵,卻僅一笑了之。
但是,面對自己十六年捧在掌中的嬌花,他無法不應,沉沉辯解:“靖康難時,我不惜觸怒聖上,也力主抗金,反對割地求和。直至親見金人凶悍,全民皆兵,其重甲鐵浮屠更是難敵,刀槍不入,箭矢不傷,方知聖上無奈。”
停得一息,目色滄涼地補充:“我朝將少兵弱,財政不足前朝三成,北有張氏分庭,南有鍾相等眾匪作亂,若與強金開戰,無異以卵擊石,唯有先保存實力,與民休養生息,以圖將來。”
“說的極是,兩國開戰,於金不過勝負,於趙氏卻是存亡。”秦樂樂點頭,她自然知道若無和平共處,弱勢的那方只有被強大的絕殺。
淡淡反問:“可以後呢?三哥哥的父帥不計生死,滅偽齊,剿鍾氏,四次北伐,收復失地,扶大廈於將傾,救百姓於水火,你為何?要幫皇帝殺害他?”說到最後,語調漸漸走高,卻盡力控制著一腔激憤。
她一個花季少女,錦衣玉食地長大,滿腦子想的便是找尋阿爹,本無多少家國情懷,但後來到北地,親見普通民眾流離失所,再與嶽霖朝夕相處,受情郎影響極深,才有改變。
老謀深算的狐狸自然也知,他此時是隔空與姓嶽的年青人論戰,並,爭奪眼前的少女。他知曉情愛對年輕女子的力量。但,望兒自愛妻去逝不曾再娶,這是他唯一的骨血。
他不為自己辯解,也不說嶽飛的不是,隻道:“你可托安定郡王去政事堂下,查看前後數年的詔書,奏折,朝議記錄等便知,聖上急需和平,偃武修文方是蒼生福祉。”
秦樂樂一針見血地說:“他大可在三哥哥的父帥收復失地後,再與金國和談,他明明更怕的是兄長回來,他丟了寶座,你可不是要丟了相位?”
“你?”秦檜敲著桌面,為自己的私欲辯護:“趙恆優柔寡斷,怯懦無能,反覆無常,以他為君,禍國殃民。何況,太后還在北地為奴,國君尊嚴何在?”
秦樂樂知他總能找到借口,不再糾纏於此,轉過話題,冷笑:“我不曾聽說,全德元老王文正公,大司空宋仲子能感通上天。”
圖窮匕見,正中七寸。秦檜當即啞口無言,老臉一陣青一陣紅,胸口如被重捶擊中。
宋真宗宰相王旦,同朝寇準經常與他作對,他不僅在寇準犯錯時為之辯解,還推薦他接任自己的宰相一職。而當趙構欲治罪嶽飛時,秦檜不僅沒有回護,緩解君臣矛盾,反而迎合上意,陷害忠良, 致一代名將含冤而逝。
東漢的大司空宋弘,皇帝想將新寡的姐姐嫁給他,宋弘拒絕道: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而秦檜,則負心薄幸,無情無義地背棄了對原配的承諾。
相比之下,秦檜簡直是**裸的小人,趙構卻說他德可格天,而他,也將賜匾高掛府門。
秦樂樂指責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見他終於無話可說,才恭恭敬敬地三叩:“一杯熱茶,敬謝太師十六年的寵縱,你予我骨血,來日當天下人責你罵你,我必年年為你上香供花。天高路遠,願太師常享榮華,永安富貴。”
這是要與他決裂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男人,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
“跟這老狗還有何話可說?”婦人低沉痛楚如炙燒的聲音傳來,接著,書齋的門猛地被打開,杜若薇抽出懷中匕首,刀光如電,直刺秦檜胸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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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宋朝的文明和先進,還體現在對奴婢的態度上。在宋前後的朝代,中國或多或少都有“奴婢賤口”制度,奴婢在法律上被劃入賤民,是私有財產,可被自由買賣,“奴婢既同資財,即合由主處分”。宋朝時,奴婢成為具有獨立人格的自由民,與主家的關系由依附變成雇傭,法律將這些奴婢稱為“人力”,雇傭奴婢時必須訂立契約,還規定了年限:“在法,雇人為婢,限止十年。”
雖然奴婢賤口買賣在宋代已不合法,但依然有人口販賣的現象,宋朝對此有嚴厲的刑法,凡略賣兒童為奴婢的判絞刑。有興趣的親們自己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