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宴席,他帶出的禮單上有十二件嶽帥遺物,包括書籍,刀,弓,劍和鞍轡,以及數件張俊收藏的玉器和夜明珠。
嶽帥遺物樂樂定會轉送到吹花小築,此事無關私情,隻關乎道義,他本也會不遺余力去辦理。
其他的,他打算捐給雪紗盟的救孤扶弱事業,自從見過她們的簡樸和清貧,便不由得心生感佩。
阿娘常常教誨,厚德方可載物。康寧福祿,若無相應的善行支撐,必然不可持續。無數權貴,皆因驕矜放縱而家毀身亡。
那以三辰發誓的李存勖和為他所滅的蜀主王衍,便是前車之覆軌,後車之明鑒。
張子正立在趙懿身旁送客,笑意勉強,只因葉家杭不僅索要嶽飛遺物,還拐彎抹角地奚落他爹:“我大金雖敗於嶽帥,卻崇拜他,真漢子,光明磊落,忠誠英武。”
葉家杭卻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不快,笑語吟吟地與他和趙懿弟兄道別:“有空一起踏青去。”
然而,皇子的好心情也不長久,才回館驛,便有侍衛飛馬來報:三公子及兩位近衛今早出城,輕裝快馬地往南去了。
不管是回湖州還是到前線,他都當往北而行,這是去追樂樂了。葉家杭的臉當即由晴轉陰,一腳將那侍衛踢個跟頭:“何不想法將他們攔下?”
侍衛從地上爬起,苦笑:“看他三人的身形,屬下怕只能纏住一個,隻好遠遠地跟蹤半日,確定好方向即刻回程稟報。”
室內熏香微醉,少年望向樹梢成雙的飛燕,落寞地,徘徊:阿娘說,若真愛她,她的歡喜,便是我的歡喜。
可為何?當我看見,甚至想起他倆間的柔情蜜意,我的心,會如針刺一般地痛。
何況,嶽三不能給她一生安樂。憶起去歲初見,她俏麗活潑的模樣,對比如今煙蘭泣露,秀眉不展的輕愁淡恨,少年停下腳步,命令侍衛:“備馬,我要讓他立即回京。”
卻說嶽霖一行順著楊棟的信號,在幾日後追到一個山青水秀,古樸幽靜的小鎮。
楊棟報告秦樂樂一行已在此住過兩晚。嶽霖猜測約莫是她喜歡此地風景,故此要多做停留。
他沒有與她相見的打算,不知為何,心裡明明念她惜她,發誓對她此生不負,但總覺得他們之間仍有一層隔閡,讓他不能如過去那般,毫無阻礙地親近她。
他準備趁著夜色,不為人知地看她一眼,確認她安好無恙,便悄然離去。
遠山青黛,綿延在半陰半晴的天空下,薄霧繚繞著一坡絢麗桃林,深紅淺粉,朵朵都開出了她的軟香,清甜與明媚。
忘不了曾經畫樓聽琴,西窗共讀,憶不盡梅林迷夢,雪夜情深。然父兄和大嫂的音容,也在腦海,常常浮現。
理性知曉自己與愛侶並無過錯,父兄不會怨怪,大嫂更會歡喜接納,可到底,他不能得到他們的親口說法。
獨坐窗前,直到暮色降臨,他才施展輕功,向少女所在的客棧奔去。
行及院牆,即被一柄長劍攔住:“抱歉,秦娘子交待,不見外人。”阿野勁裝結束,對他冷冷說道。
“於公於私,於情於理,小可不願與葉公子的手下兵刃相向,侍衛長,請讓行。”嶽霖日夜兼程趕來,自然不肯放棄。
“我家公子與未婚妻子見面,關你何事?”楊傑亮一聲喝斥,舉槍便向阿野挑去,余成龍和楊棟,也悶聲不響地與諸侍衛戰在一起。
嶽霖趁機轉出圈子,行到秦樂樂所在院落的涼閣,站定,望向她房間的軒窗,暈黃的燈光透出,映著簷下花枝落在綠紗的淡影。
室內並無人語,不時有她低低的咳嗽,這聲音讓他心中陣陣發緊:她的風寒仍不見好麽?
他自然不知秦樂樂本就風寒未愈,收到玉綰,以為他經過這兩月的思考,終於決定與她分手,是以自傷自棄,再加上旅途疲勞,病情反而日漸加重。
“秦娘子,該服藥了,你高熱才退,虞太醫說,萬不可讓寒入肺。”錦娘得盟主令來照顧秦樂樂,眼見她病體支離,便聯合太醫苦勸少女在此短暫休養。
少女咳嗽兩聲,淡然道:“人各有命,生死在天,該好之時自然會好,你不必擔心。”
低啞的嗓音,聽得嶽霖無限自責:伯母過世,她與秦賊決裂,我都不曾陪伴她,讓她獨自承受這一切。
忽然一陣衝動,想去擁她入懷,告訴她,他不想繼續這無路可走的迷茫,他要去前線懇求義父和兄長,助他跨越世俗的偏見,仇恨的鴻溝。
可偏偏,身體象是被無形的釘子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的確,沒有絕對的把握。
“今晚星光燦爛,來,披上外衣,開窗讓你瞧瞧。”錦娘盡心盡力地,想讓少女開懷。
嶽霖下意識地隱在廊柱,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停留,窗戶吱的一聲打開,燭光朦朧,照著那張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的小臉。
曾經芙蓉般的鮮妍清麗,變得消瘦而蒼白,曾經靈動澄澈的美目,也說不出的憂鬱。
春風有信,花開有期,她卻因他憔悴至此。他苦澀地閉上雙眼:原來不敢見她,也有對自己的質疑:我真的,能予她安樂?
不知過得多久,久得似乎庭前的杏花,都開謝了數次,久得連夜的冷露,浸濕了他的衣袖,他也渾然不覺。
“秦娘子,你說要去漳州,那處僻遠貧苦,我們沿路得采購些食材藥品才是。”錦娘似乎想起什麽,建議。
漳州,嶽霖立即領悟少女的意圖:阿娘和兩個小哥兒被流放,不許探望,但她,無論手持格天府或安定王府的信物,都無人敢攔。
她不知太后已然暗中派人,這是要為我看望並幫助阿娘他們,也許順便,調開那個對嶽氏落井下石的惡毒知州。
卿卿,我何能何德,值你情深似海。內斂持重的男子,一時隻覺得眼眶微熱,癡怔當地。
風淡露濃,星輝清淺,灑在庭院香雪盛開的杏花,以及花樹下,俊雅溫潤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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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有友人說嶽霖對樂樂的怨恨消失得太快,有些古人的心胸是我們難以想象的。曹操曾寬恕殺自己愛子和愛將的張繡,李世民拜策劃過謀殺他的魏征為相,嶽飛對殺害自己弟弟的楊再興有知遇之恩,等等。何況樂樂本無過錯,還與三哥哥同生共死,兩情相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