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杭回過神,連忙還禮,試探性地問:“恩公可是當年被稱為筆走龍蛇,江南一鴻的夏先生?”
“彼時年少輕狂,浪得虛名,實在不值一提。”男子言語如風輕淡,往事卻歷歷在目,沉沉地壓在心間。
當年飛來橫禍,他被刺傷後當即昏厥,血流如注,但卻命不該絕,就在眾土匪殺害葉氏一家掠走秋娘不久,恰逢秦望舒路過,出手救起了他。
秦望舒遍遊名山大川,結交了不少高人異士,加之稟賦非凡,年紀輕輕,武功和醫術都在一流。
才高八鬥的才子與學富五車的同齡人相遇,彼此欣賞,秦望舒不僅治愈他的槍傷,還求恩師傳授他劍法和內功。
夏子鴻經過生死劇變,覺得百無一用是書生,於是棄文學武,一邊刻苦練劍,一邊打聽未婚妻的下落。
幾年過去,他走遍大江南北,穿過亂世烽煙,劍術武功日漸高強,葉秋娘卻依然杳無音訊。
才華橫溢的少年才子,性情原本驕傲,多年寂寞痛苦讓他變得孤僻,後來索性連家也不回,親友漸遠,唯秦望舒寬厚溫良,且無意世事,和他極為投緣。
待秦望舒與杜若蘭成親,夏子鴻見師兄神仙伴侶,如花美眷,自己卻吊影形單,黯然神傷中有意躲開二人,變成個徹頭徹尾的孤魂野鬼。
誰知風波亭案發不久,秦望舒找到他,說愛妻已逝,家中獨女需要教誨,自己卻不能伴她左右,夏子鴻便當仁不讓地去格天府,做起秦樂樂的先生。
小女娃聰慧精怪,不喜約束,反倒很投夏子鴻的脾氣,兩人相處數年,情份頗深。他的冷漠恨世,也在不知不覺中消散不少。
但對於痛苦往事和秦望舒的難言苦衷,他卻絕口不提,因此秦樂樂自始至終,都不知曉他的來歷,以及,父親的蹤跡。
時光流失,暮去朝來。夏子鴻沒有忘記心愛的女子,每年春秋,他仍然以收集金石為由出門,四處打探葉秋娘的消息。
自己的恩公竟是阿娘以為早已去世的未婚夫,葉家杭不知是驚是喜是尷尬,摸摸鼻子,道:“那個,自廬州一別,小可常念先生高義,不知可否請到茶樓一敘?”
兩人並肩而行,夏子鴻的眼光落在身側高大俊朗,英姿勃發的少年身上,欣慰,卻也傷感。
二十五年過去,眼見找到心上人的希望越來越杳茫,他差不多快要放棄時,竟在葉家杭的腰間,看到她以獨特手法結成的絲絛。
他暗中尾隨,終於在中元節的蒼茫夜色中見到她,闊別多年,歲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跡痕,她依然優雅端麗,舉手投足間更多了一份高貴,讓人不敢仰視。
從她身邊武功絕佳的侍衛,他推斷,她的丈夫將她保護得極好,他顯然極珍愛她,也定然是個出類拔萃的男子。
彼時,他在不遠處遙望,她的眼光似乎曾從他臉上掃過,卻沒有片刻的停留。
她如何認得,這個鬢發斑白滿臉風霜的男人,就是當初那風流倜儻,筆落驚鬼神的翩翩才子。
更何況在她心中,他早就不在人世。
但她目中藏有深深的憂傷,她送往忘川彼岸的蓮花燈,藏著子鴻哥哥,這個經年縈繞他夢魂的呼喚。
月白殤離別,祈父母大人永安好。追思千秋索,願子鴻哥哥長喜樂。光陰荏苒,她思憶他的心,依然不曾,改變。
於是,他決定護送他們一程,並在大雨滂沱的伏擊中,出手相助,發現欲置她母子於死地的殺手,竟是金國最強悍的精兵。
他潛入金庭,弄清楚來龍去脈,才知她乃皇帝寵妃,葉家杭也因此被兄弟視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
“先生神龍不見首尾,今日卻專程前來尋我,不知有何指教?”坐在茶樓,閑談幾句,葉家杭憶及與男子的初見,心中好奇:他那時既不相認,如今改變主意,必有原由。
“自與金兀術精兵交過手,我便北上去得金庭,如今完顏南已被流放,完顏征也已被軟禁,但他們仍有手下潛進宋境,你需得謹慎。”
簡單幾句,略過了過去數月,他在大金皇室參與的驚濤駭浪你死我活的殘酷爭鬥。
葉家杭神情微斂,向他恭敬施禮:“多謝先生愛顧。”並坦誠地將處境稟告:完顏征的殘兵敗將不能組織大規模追殺,便和宋境的反金人士聯合,雖說嶽霖以大局為重,約束著義軍的行動,卻有其他勢力在蠢蠢於動。
“我聽說你們自到杭州,都在熱鬧的市區或風景名勝地活動,他們不便動手,我看,得將他們引出來才可除去後患。”夏子鴻語音中帶著幾絲憂慮。
葉家杭擊掌而笑:“先生想法與我不謀而合,本計劃等樂樂歸來,與她商議後再動作,如今有先生助力,那便速戰速決。”
順著話題將秦樂樂南下的事也匯報給他,暗想他既是她的先生,今後還可撮合他們。
夏子鴻看透他的盤算,暗想小女娃極戀她阿爹,怕是喜歡沉穩的男子,葉家杭心性純粹,文武聰明,卻是太過跳脫。
但對方既然開口,不便拒絕,道:“漳州地處偏僻, 瘴癘多妖,樂樂只有侍衛隨從,到底不夠周全,等你解除威脅,便可前去迎她回來。”
葉家杭得到上方寶劍,心花怒放,含笑請求:“先生說得在理,我自當前去助她一臂之力,隻阿娘身體還未康復,不知可否煩請先生多多照拂。”
這,夏子鴻猶豫不答:在他看來,秋娘早得良人,往事已矣,他將口信送到,助他母子安全便抽身離去,誰料她竟將過往告訴了兒子,少年也不計較,竟請求他陪伴她的左右。
“請先生成全。”葉家杭大禮拜下:“阿娘健康欠佳,皆因傷痛親人與先生遭遇不測,若她得知你仍然在世,必定萬分欣喜,說不定,還能助她康復。”
葉家杭向來灑脫,與母親感情極深,斟酌片刻,便擺脫了些許尷尬,只要阿娘歡喜,其他的,都是浮雲。
盞茶功夫後,夏子鴻隨葉家杭行到館驛,進得花廳,便見女子容顏如玉,皓腕如霜,正倚在湘妃榻,就著天光,閑閑地翻著手中書卷。
眼眶微熱,恍惚間,又見那個輕煙軟霧,溫柔似水的少女在含情帶羞地呼喚他:子鴻哥哥。
葉家杭卻快步竄上前,擁上阿娘肩頭,微笑:“阿娘,兒今日為你帶來一位貴客。”
葉秋娘抬起眼簾,超撥峻峭,熟悉而陌生的中年男子走進視線,神情複雜地注視著她,嗓音暗啞:“秋娘你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剛回來,你卻要走。”
女子全身大震,隨及晃得一晃,葉家杭立即扶住她,示意男子走進,將她交到他的手中,悄然地,出得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