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秋娘的健康本因與舊日愛侶的重逢有所好轉,但這日葉家杭引蛇出洞,夏子鴻不放心,也跟著過去,她午睡比平時早些醒來,便走出臥室,無意聽到侍萍在與一個侍衛交談。
少女說的竟是兒子曾數次遭遇劫殺:“大皇子和二皇子為得皇位要對六大王殺之而後快,那宗弼精兵如何也介入?他難道不怕陛下知曉?”
“估計宗弼是因大王的漢人血統,拚著被降罪也要阻止他承襲大統,也可能得到過陛下默許,畢竟在我大金,權利都從撕殺爭鬥而來。陛下若想傳位給六大王,便得要讓人看到他的本事才行。”
男子的語意平淡得沒有起伏,葉秋娘卻被這消息驚得停住了腳步,她不曾知道,兒子一直赤腳走在刀尖,且沒有了回頭的路。
胸口象被大石重壓般喘不過氣來:在金庭數年,縱然沉浸棋琴書畫,心思單純,多少也目睹過皇室內鬥的殘酷。
曾經向皇帝說明,絕不願親兒卷入奪位之爭,因此堅決反對挑僧格連西的女兒為他未來的妻。
甚至此次南下,她以平民的身份回宋,也是準備不再北歸,並說服兒子挑個山水秀麗的地方,與情投意合的女子攜手度過余生。
哪曾料,兒子為給心愛的小娘子療傷,不惜暴露身份;哪曾想到,她千般退避,皇后那方依舊逼迫至此,而平素寵她的夫君,沒能,甚至也許,不想阻止。
她靠在欄杆,心如刀絞。祈請佛菩薩,假如帝王之恩讓杭兒得到傷害,請讓他絕情;假如帝王之愛必得蒼天處罰,請將所有災禍降臨於她。
當晚她便咳嗽整夜,直到次日凌晨才勉強睡去,葉家杭得到消息,隨及趕回了城裡。
宮裡最好的太醫被請到館驛會診,但葉秋娘的病情依舊日漸嚴重,過得幾天,她要求搬到淨慈寺住,說晨鍾暮鼓,佛號和念經聲更讓她內心安寧。
葉家杭不知原委,到處尋找良醫為阿娘治療,甚至遣人攜重禮趕去湖州城請吳一鷗,看他是否有更好的辦法。
夏子鴻卻知曉,自己珍愛一世的女子,她纖弱的生命,分明已快走到盡頭:她詩畫一般美好的靈魂,早就厭倦這紛爭不斷的世道,不過一直放不下兒子,才勉力強撐到現在。
與他意外的重逢,讓她恍若再回少年珠香玉笑的日子,但她的健康,已被歲月的風霜,侵蝕成豔陽之露,風中之燭。
他沉默地握住愛侶的雙手,看著她美麗如昔的容顏,心裡居然沒有那般強烈的痛苦。
二十余年的歲月,長得足夠將一顆曾經熱情的心,變得麻木,長得足夠讓一個曾經天真的人明白:聚際必散,生命終將如風流,如雲散,如花落……
陽光疏朗的四月,秦樂樂快馬加鞭趕回杭州,她想盡快將漳州知府調離,他為官一日,類似方翰的悲劇都可能重演。
更重要的是,她擔心那廝陽奉陰違,在她離開後會再對三哥哥的阿娘和兄弟不利。
天藍似水,暖風熏人,無意欣賞春日美景的少女,進城直接衝到已被改成將軍府的原安定郡王府。
她欲與趙懿商議,如何將方翰一案掀開,剛被從黑屋放出來的男子,卻神情黯然地向她道歉。
“祖母十年努力,說得老頭子對當年將嶽氏趕盡殺絕之事有了悔意,這次開荒營地鬧酒,怕又讓他的心思反轉。我,對不住你和三公子。”
秦樂樂聽完來龍去脈,暗忖:皇帝讓他們開荒,想來是要考核皇子以立太子,結果卻連親兒都在景仰和傳唱三哥哥的父帥,他自然以為當初幸虧做了那樣的決定。
無奈苦笑:“酒逢知己,葉家杭和你都是爽朗之人,誰會料到會引發如此後果?三哥哥知道了,也不會怪罪。”
趙懿長歎口氣:“你翁翁來我府中數次,放下身段,請我勸你回家。”自從小女娃反出格天府,太師就臥病在床,好容易康復,人卻象老了十歲。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少女神情瞬間僵凝,語音絕然:“我不想見他。”視線落在中庭開得正豔的梨花,心在哭泣:不論相隔多遠,離別多久,看見了花,總會想起吹花小築,那因與他的繾綣柔情而無上美麗的,她的天堂,她的夢想。
如今,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我被三哥哥永遠地拒在了門外,都是因為老頭子,我不原諒他。
“他年紀大了,甚是可憐,知曉你不喜張俊,前日唬得張子琦捐給朝庭十萬石米,那可是老小子在江東和兩浙路全部田莊的收租。”想起張氏父子忍痛割肉的模樣,趙懿不禁大笑。
少女臉上卻殊無笑意:“他無論如何做,也彌補不了當年犯下的錯,嶽帥父子,永遠回不來了。”最後幾字,微微哽咽:那是三哥哥永生難以彌補的痛。
“我想老頭子當初,可能也有一腔熱血,恢復失地,拯救蒼生,只是,世事到底比人強。”便是我高高在上的親爹,拚得不能盡人道了,也只能偏居江南,勉強保住趙氏搖搖欲墜的國祚。
趙懿暗中自嘲:便是自己,也不曾實現在芊芊墳頭髮下的誓言:既沒查出她去世的真正原由,也沒為她守節五年。
“若不能給天下以安樂,他便不配坐在相位。”小女娃淡淡的回復,聽得趙懿搖頭:她終究還小,不知世事之難。
親情打動不了,隻好拿現實說話:“你想將漳州知府拉下馬,還得靠太師,大理寺和刑部全聽他的,便是當作交易,你也需要和他好好地談談。”
停頓片刻,看看對方臉色,補充道:“若無開荒酒鬧之事,我倘可以去找祖母幫忙,但如今,我哪有顏面開口?”
老祖母和兒子長期扳手腕,眼看就要贏了,被他這個孫兒一拳打回原形,趙懿沮喪得直想扇自己耳光。
秦樂樂沉默半晌,起立:“我先去看看葉家杭和伯母。也許,他們能給我一些啟發。”
“秋娘娘堅持要搬到淨慈寺,我昨日才從那處回來,秋娘娘怕是不太好了。”趙懿避開少女的眼神,低聲說道。
“你說什麽?”秦樂樂不可置信地追問,眼見對方無語,卻面色沉重地點頭,轉身又象來時那般,疾衝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