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老臣終歸死一個少一個,他不禁數著殿中的老頭,盤算著自己還能扛過多少次災禍。
屈指可數。
旁對面的來俊臣從始至終目光都沒有離開過他,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麽,不免有些惱怒。
聖人既然不想廢了李旦,那麽此事一定有人出來獲罪,李昭德不算,已是必死。實際上支持李唐的老臣們能接受的便是昭德死,太子活。
結果沒想到,李昭德這麽不頂用,聖人從始至終都沒有正視過他,導致還要再來一個臣子為東宮頂罪。
裴行本就這麽赴死了。
“裴卿既知罪,朕念你修建神都之功,從輕發落,貶謫嶺南吧!”
“其次,所有東宮宦官婢女杖責二十,發配尚衣局,另從掖庭挑選奴婢充入東宮,還有東宮衛率有官職者皆罷免。”武則天淡淡回應。
意味著這樁鬧劇,到此結束。
沒有人覺得草率,這都是朝堂博弈的結果,回回如此,次次如是。
沒有人再去關心是非黑白,沒有去在乎誰無辜,誰有罪。
什麽是真相,真相就是犧牲一部分人為代價,保證大部分人的既得利益。
來俊臣心有不甘,但也隻好到此為止了,有人替李旦頂罪,他再怎麽抨擊李旦也毫無意義,反而會讓聖人看出他的異常。
至少目前李昭德快死了,他的死足以讓東宮恐懼和痛苦。
高延福正要喊退朝,一名黑衣內衛衝進大殿,他的眉眼處被疤痕切斷,非但不醜陋,反而更忖其硬朗。
他屈膝跪下,手中捧起奏折,恭謹道:“卑職請奏稟聖人。”
眾人看去,是梅花內衛的頭子斷眉。
“既是斷眉所奏,呈上來。”
上官婉兒蓮步走到他身前,拿起奏折,進入帷幔內。
須臾,腳步聲在內殿微動,上官婉兒對斷眉道:“上前來,聖人要問話。”
斷眉則至帷幔前跪下,便聽見聖人略有波瀾的語氣傳來。
“此詩是何人所作,大才!六郎,你前來看。”
六郎指的是張昌宗,其人詩詞文章一絕,在神都是文壇詩星般的人物,他除了長的俊美無比以外,其文章才華讓聖人頗為沉迷。
當著大臣的面,叫‘六郎’,實際上頗為不妥,畢竟張昌宗還以著朝臣的身份站在武承嗣的旁邊,他的官職是春官侍郎,掌管禮部以及大周的圖書館秘書監。
張昌宗灑然一笑,先是剜了上官婉兒修長的脖頸一眼,不顧群臣的目光掀開帷幕,徑直入內。
接過聖人的手上奏書,張昌宗頓時眼睛一亮,“聖人,這哪裡是詩,分明是瓊漿玉液啊!我許久未讀過這般詩作,若給自詡文采第一的崔湜看,教他一輩子封筆。”
見張昌宗笑容燦爛,聖人似乎心情好了不少,又反應過來還在朝會,遂道:“你先下去,朕將此事處理完了便下朝。”
張昌宗喜滋滋的拿著奏書,也懶得去外面跪著,就在聖人一旁侍立,喜不自勝的讀著。
來俊臣歎了一口氣,暗道這就是張氏兄弟的權勢,聖人過於縱容了,他不免又想起太平公主。微微歎了一口氣,政敵真的殺不完呀!
實際上他對張昌宗有些嗤之以鼻,大唐人人都會作詩,有何稀罕。昨夜那個名不見經傳的裴武寫詩,不也張口就來。
不對,這詩是內衛送來的,莫非真是他的詩。
要壞事!
他還在忖度,斷眉已經在回答,“聖人,昨夜麗景門犯人聲如雷霆,卑職被擾了清淨,趕忙去查探,竟然發現犯人們在念詩,領頭的人是魏元忠。”
“魏元忠,詩是他作的?”聖人的語氣像是在掂量這個人。
“不是,他說是隔壁牢裡一個小郎子所作,當時小郎子被來中丞丟於釜甕中,遂作下此詩。”
武則天目光從張昌宗的身上收回,道:“惶恐牢頭說惶恐,零丁釜裡歎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竟有如此絕才,來卿,朕未曾聽你說起呢?”
來俊臣狠狠的盯了一眼斷眉,露出難色回稟道:“作詩者名為裴武,昨夜推事院連死數人,恰好這位小郎君乃是人證,所以便在麗景門審問了一番。”
斷眉懟道:“來中丞竟然在甕中審問,手段倒是一絕。”
“不過是刑具而已,奉禦何必小題大做。”來俊臣也針鋒相對。
上官婉兒呵斥殿中‘噤聲’,她頗好詩詞,心思早就飛到令張昌宗驚絕的詩上。
殿中沉默了一會兒。
武則天良久道:“真宰是借此詩向朕表明心意啊,罷了,朕念舊情,讓他官複原職吧!”
真宰是魏元忠的字,斷眉頓時大喜,他與魏元忠曾在軍中熟識,魏元忠因為彈劾皇甫文備包庇權貴而落罪下獄, 他一直想著營救,卻因為一首詩成了。
他看向後堂的方向,頓時明悟,許是張昌宗插科打諢的原因,他讓聖人高興,聖人高興了就會展露廣袤的心胸。
前一刻深陷牢獄,下一刻就能官複原職,這就是聖人之所以為聖的原因。
李余福聽見裴武的名字想起昨夜種種,羞愧難當,見魏元忠被釋放,頓時出列道:“聖人,昭德公亦如魏真宰,是大周的賢臣,聖人也曾誇讚其剛正不阿,臣請赦免。”
武則天還在考慮,卻聽張昌宗輕聲笑道:“一首詩救一個人,但得按這個水準來,這小郎子可還有詩啊!”
殿中百官聞言面面相覷,這是早朝,豈可君前失儀,肅綱紀的千牛衛還在!張昌宗真是囂張至極,當成他的玩樂園了?玩飛花令呢,一首接一首的來?
但很多大臣的想法卻相反,暗忖今日之後張氏兄弟宅前恐怕門庭若市了。
“六郎,胡鬧,朕在處理朝政,不可兒戲,退下!”武則天嗔怒的聲音到了最後宛如一灣春水,和呵斥李旦時那種刺骨的涼意形成鮮明的對比。
“非是六郎玩鬧,聖人知六郎愛詩如命,這詩可讓六郎高興好一陣子。”
武則天看著張昌宗雀躍的樣子,其精雕玉琢的俊臉笑靨如花,“好好,朕依了你,若這位小郎子還有詩,朕網開一面,從輕發落便是。”
任誰都看得出來,聖人不過是哄張昌宗罷了,沒有直接說放,說明心裡面還是不打算赦免李昭德。
斷眉表情變得難堪,挑著眉毛道:“聖人,確實……還有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