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武仿佛進了溫柔鄉,高延福領著他到了盡頭,佛香古色的聖人寢殿便在眼前。
“聖人,裴武到了。”
“讓裴先生進來,你下去吧!”天籟的聲音響起,語氣平淡,裴武卻能從平淡的語氣中感受到一絲不容侵犯的威嚴。
裴武心臟劇烈的跳動,武則天稱呼他為先生,至少對他很尊重,看來武則天很重視‘造紙術’和‘報紙’,今晚也許沒有李昭德想的那麽糟糕。
高延福給裴武使了個眼色後,退下。
裴武拾步入內。
武則天的寢宮並沒有裴武想象那般極度奢華,與其說是寢宮,不如說成一個佛堂,床幃上很整潔,並不像有人住的痕跡。
斜月高掛,燭火點燃了灑下的月華。
在窗台處有一扇巨大的窗戶,如同後世的落地窗,此時窗戶打開,外面是蜿蜒的藕溪,屋中是伏坐禪案的女皇。
案上放著小葉紫檀,武則天背過他,似在紫檀上傾注沉思。
裴武腳步不由自主的往前,又覺得離她太近,止步。
“先生可知這紫檀的來歷?”她的聲音很溫柔,偏又空靈絕谷,極具不同。
裴武自是回答不上來,隻好打著趣誇讚道:“都說百年的紫檀泛香不散,用手一抹便光澤透亮,以往我以為是商人手油所致,今日得見此寶,才知確有奇物。”
當不知道怎麽回答時,幽默是最好的方法。他渾然忘記李昭德的教訓,既沒有跪地求饒,也沒有支支吾吾。
“手油?先生瞧走眼了,這是感業寺最普通的紫檀。”武則天轉過來,兩人目光對上,跨越千年的對話在此刻雋永在歷史的長河中。
武則天雖年逾七旬,未挽發鬢,烏麻木槿沁染的青絲垂落披肩。
她有著一雙斜飛入鬢的鳳目,撩人遐想的體態,歲月的滄桑感難掩她的風華神韻,她此刻盤膝坐在蒲團上,素服貼身,白衣似雪,在燭火倒映在壁佛疏影下,古佛女帝,青燈女皇的絕世儀態映入眼簾。
裴武微微走神,瞬間驚回的遮掩道:“手油便是手汗。”
他不是驚訝於武則天容顏未老,未見她垂垂老矣的容貌,而是發現武則天臉上還掛著眼淚。
武則天竟然在他來前,哭過,裴武難以置信,這就是睥睨天下,迷團包裹的千古女帝。
“先生說話風趣,用詞也很特別。”
武則天似乎驚訝裴武敢與她對視,裴武乾淨的眸子中帶著一種對她特殊的情感,她未怪罪,流露的好奇之色轉瞬即消。
她起身拿起紫檀,歎道:“先生可知,今天是朕當年在感業寺悟道的日子,那時的朕只有一身素衣,一葉紫檀,卻在那個寂靜的夜晚,悟透了世間的一切。”
裴武想起了當年王陽明求而不得,在龍場悟道,從此成為聖賢的故事。暗道武則天亦是如此,沒有經過痛苦的大徹大悟,何來站在紫禁之巔的萬人之上,天地唯她一人主宰。
“朕的法號是明空,所以朕登基後,便用這兩個字組成了‘曌’字,日月凌空,見朕如見日月。”
“世人昨日看錯朕,今日看錯朕,百年千年之後亦會看錯朕,可朕不在乎,朕一直是朕,千秋萬代,死亦立無字碑,朕一日不言朕的功過,天下誰人敢言?”
裴武感受女帝的情緒,見她傾吐,默默不敢再打斷。又想起了她死後立的無字碑,暗忖她連死後都要睥睨綱理倫常。
裴武突然覺得,武曌或許比武則天更適合她。
武曌自顧的說了許多,見裴武侍立沉思,遂窺探的問道:“先生在想什麽,竟那般入神?”
她之所以選擇今日召見裴武,便是太平公主言此子精通人心,以為他會說些撫慰人的話,結果裴武呆立不語。
裴武道:“小民在想,什麽時候也能像聖人一般,悟透世間大道,升職加薪,出將入相,走上人生巔峰。”
武曌莞爾一笑,點頭道:“先生很有趣,令月眼光不凡。先生所呈的‘報紙’和造紙術,朕很關心,於社稷大功一件,並非只為了朕與令月二人,先生的良苦用心,朕知曉了。”
裴武作勢要謝恩,並且來之前,他準備了造紙術和報紙的長篇大論,將製作之法與報紙的作用和影響來回咀嚼,正待傾吐口沫。
武曌的聲音先行響起:“先生拋磚引玉,朕了然於心,‘報紙’和‘造紙術’不過是先生給朕的開胃菜,想來先生已準備好了治國良策,要與朕問對。”
裴武腦子當場轟的一下,懷疑自己聽錯了,不是呀聖人!今兒來就隻準備了這個呀,哪裡是開胃菜,報紙就是正菜呀。
裴武頓時嚅囁,一肚子的腹稿,就這麽略過,除此外,他什麽也沒準備。
看著武曌期待的神色,裴武有些為難,就像是千裡迢迢給女朋友買了一顆糖,到了後女朋友直勾勾問你她的LV奢侈包包呢。
武曌見裴武神情怪異,垂詢道:“先生,可有難處?”
裴武絞盡腦汁,正要做答,好在高延福及時前來,緩解了他的尷尬。
“聖人,裴行本前來辭行。 ”
武曌剛緩和的神色倏地一冷,眨眼間,便如壁上的觀音神像般不怒自威。
武曌讓裴武將一旁的胡椅搬至堂中,道:“罷了,讓他到門外候著吧。”
須臾,頭髮花白的裴行本至,在門外跪著行禮,老淚縱橫道:“叩見聖人,聖躬安。”
武曌倚坐在胡椅上,用鳳眼瞧著他。
高延福見狀,對裴行本道:“尚書,聖安,你有話便說吧,聖人聽著呢。”
“聖人,裴行前來向聖人拜別了,嶺南路遠,不知以後是否還有機會隨侍聖人左右,臣涕零,唯見聖人最後一面,已了卻心願了。”
武曌神色平靜的道:“裴卿無罪,為何替東宮擔責?你的眼裡難道只有東宮,沒有朕這個聖人嗎?”
裴行本搖頭道:“臣隻為聖人計,東宮不能廢,為聖人萬世基業憂之。”
“裴行本,你太讓朕失望了,既做了又何必解釋。你可有想起朕當年召你進北門問策時,你何等意氣風發,如今衰老成什麽樣子了。”
“是呀,臣老了。臣懷念呀,懷念當年和臣工們上朝的日子,那個時候我們只需要好好做事,便能升官加職,每日討論著聖人的新政,時時刻刻都充滿了勁……”
武曌耐心的聽他說完,默然良久,問道:“記得當年推行的新政要做什麽嗎?”
裴行本泣不成聲,顫抖的說道:“臣記得,天下無世家門閥之凌駕,萬民無餓殍流離之失所。”
武曌放在椅子上的手指輕動,對他道:“去吧!去嶺南好好做官,像當年一樣,無懼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