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澆水灌溉,要省出很多的功夫,楝樹算是個有地的,只不過每年的產出不夠糊嘴,靠著自學的木匠手藝,貼補著肚子。
族中像他這樣的人有很多,不過大多沒有楝樹聰明,農忙時出去給富戶扛個活兒,算是多少掙些,或是銀子,或是布匹,或是麵粉罷了。
富裕點的,家中有些許農具,不過也是尋常鐵鍬、鐮刀還有鐵叉,像犁這樣的大件,是很難碰見的。
貧困點兒的,只有去富戶那兒去租,或者血緣近的可以免租,但總要在其他方面給把情分還了,沒有白用的道理。
周慎澄家的田畝澆完後,兩人又搭伴將三老太爺的田畝給澆了,要不耽誤了農時,今年的活兒,楝樹算是白扛了,弄不好還要賠些銀錢。
“慎澄兄弟,你年齡小,可能不知,今年這河流存了不少的水,若是哪年河水少點兒,這澆水也是大問題。”
“河就在這裡,難道上遊還能將水堵了不成?截流要是截得一滴不剩,豈不是斷了下遊的活路?”周慎澄隨口說著。
“截得一滴不剩倒也不至於,咱們一族的族長話事人在這一片也不是白活的。一旦河水變少,總要帶領大家和他們打個輸贏。”
說到這裡,楝樹一臉的興奮,自己參與其中,好像也成為了戰場廝殺的大將。
“輸贏怎麽說?”
“當然是誰贏了,就有水源的優先使用權,上遊的贏了,先封堵兩天,等他們的地澆完了,咱們贏了他們就不能中途取水。”楝樹聲音爽朗。
“若取了呢?”
“不怕,咱們有專人盯著,他們若是偷偷取水,咱們的人,連夜將他們的苗子全拔了,你剛出生的時間,他們打輸了,還要趁著天黑,偷偷取水。”
“鹹子叔常年的在外,走南闖北的,什麽樣的事兒沒見過?早就防著他們,咱們的人早早地躲著他們,在暗處盯著。”
“他們剛一截水,咱們的人就衝上去,將他們按在地上好一頓揍,又拔了些苗,最終還是兩族的族長出面才平息了下來。”
“不過咱們兩姓的梁子算是結下來了,自此後是年年打架,不過近幾年上遊的姑娘沒少嫁過來,咱們的姑娘也沒少嫁過去,這才械鬥少了些。”
“這倒也是,總不能讓自家姑娘出了門子,連澆地的水也用不上,楝樹哥,你可要加油,娶個上遊的姑娘給我當嫂子。”
“這樣看你的老丈人要敢截咱們的水,讓他姑娘回家鬧他去。”周慎澄開著玩笑。
“說起來,咱們周氏一族八百余戶,真要打起來也是不怕別人的。”
“那是,這還不是各房話事人一句話的事兒。”楝樹隨口應著,臉上帶著些許的驕傲。
“咱們族中之人,倒真是團結,人說千年的家族有一家親,果然是有道理的。”周戒鹹聞言不由得感慨。
“也不全是血脈之情,慎澄兄弟眼看就要撐起門戶,我做哥哥的,多句嘴給你說兩句,只是這話,兄弟可不能外傳。”
楝樹想著,周慎澄是寡母帶大的,陡然聰慧起來的,這家族的彎繞,或許並不知道,自己告知他些,多少算是個人情。
但是他對周慎澄了解並不多,又怕他四處亂說,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畢竟風可以把話語帶到鄉野,不會遺漏一處荒山。
眼下和周慎澄接觸的機會很是難得,待到此次農忙結束,怕也沒有合適的理由接觸,何不趁著此時,說些深層次的話語,加深周慎澄對他的印象。
這樣,即便農忙結束,自己也好去大嬸子家打探消息,再不濟也能加深周慎澄對他的印象。
“我也很好奇為什麽族中之人,為什麽如此團結,楝樹哥這是兄長情懷,慎澄是知曉你心意的。”
確實,周慎澄作為一個新時代的人,雖然年過四十,但一次次的掃黑除惡,一次次的拍蒼蠅,除蚊子,他們這一代人,幾乎生活在真空之中,什麽宗族勢力,黑幫勢力,幾乎是不敢冒頭的。
這次魂穿的母親,也是個普通的村婦,有了難處只會自苦,任由別人壓榨。
楝樹就不一樣了,周氏男丁,又是頭腦靈活有手藝傍身的人,見識自是高出不少,他肯給自己說點什麽,自然是好的,至少可以驗證他前世所學。
“也不單是咱們一家,各家各族幾乎都是如此的。”楝樹和聲說道。
“族中的田畝,幾乎都是掌握在各房的話事人和族長手中,也不是說其他人手裡沒有田畝,只是各家的田畝少。”
“只有少許人家能糊嘴顧個溫飽,其他人家還需要租種些他們的田畝,租賃個農具,即便是租公中的,也需他們點頭。”
“畢竟雖說是公中的,實質上也是他們出的,若是得罪了他們,老牛死了,病了,需要新牲口填補的時候,可就補不上來了。”
“農時是不等人的,到時咱們這些人戶,即便求爺爺告奶奶也找不到可以租賃的耕牛農具。”
“來年收成可怎麽辦?一旦接續不上,想要活命只能賣地,雖說都不是什麽好地,比著水澆田不過是五分之一的價格。”
“可莊戶人家,誰家又買得起?最終能兜底的,還是他們,不過也是要感謝各位話事人和族長的。”
“這是為何?按說他們給的也是抄底的價格,怎麽賣地的還要感恩戴德?”周慎澄實在想不通這其中的道理。
“慎澄兄弟不知,每個村的土地,基本是不可能外流的,除了全族外逃,誰敢將祖上留下的田畝外流?即便是買賣,也不能出村的。”
“即便外村的買了,這是咱們祖上給子孫後代傳下的活命田畝,憑什麽因為外人給了幾兩銀子,就養活他們的肚皮?”
“那若是有不懂的買了呢?”周慎澄不禁問道。
“買了田畝,銀錢自是咱們收著,但是,買了田畝,你沒有買水源吧?買了水源,沒有買小路吧?”
“莫要說什麽水源是天然的,小路是公共的,咱們老祖在此定居,就是因為此處的水源,用了幾十上百年,天然的,也是咱們的。”
“小路更好說了,這是咱們周家村的土地,是所有周氏子弟的小路,你一個外人,想要腳踏我族的土地,去灌溉你的秧苗,先將這路買了,要不連播種都走不到地裡,他們跑這裡買田畝,還有什麽意思?”
短短數言,直接刷新了周慎澄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怪不得周季氏被三老太爺低價收了田畝,也不怨恨,原來還有這層原因。
“難道就沒有人買過其他村的土地?”
“這也是有的,只不過不是買的,是別人求著讓收的。”楝樹笑言著。
“求著人收的情況應該不多吧?”周慎澄思索了片刻。
“自然是不多的,那需要等到有人中了舉人老爺,將田畝歸到舉人老爺名下,這樣就不用交地稅。”
“不過這也是要看命數的,也不是誰都能有運氣碰上新晉的舉人,要是老的舉人,家中田畝奴仆的數量超了,即便白送,也換不來想要的東西。”
“慎澄兄弟,這秀才考官的事兒,你比我清楚,我也只是給你這麽一說,咱們知道了就好。”
是啊,周慎澄確實是比較清楚舉人的優勢:
一、禮儀上的特權:他們可以見官不拜,在這皇權社會,已然是一個十分尊貴的地位了。
二、司法上的特權:舉人犯罪,地方官員不能隨便逮捕的,需要上報學政,由學政進行教育和處罰。
三、稅收上的特權:舉人可以免除賦稅和徭役,這是封建社會壓在民眾身上的兩座大山,免除之後,可以說是不再是受封建剝削和壓迫的階層了。
除卻這些,還有很多看不見的好處,比如將來官職的受任,在鄉間的地位等,好處言之不盡啊。
見周慎澄沉思的模樣,楝樹知道他聽進了心裡。
“這些遇到難處的族人,將田畝賣給了族內的話事人或者族長,偶爾會出現個別富裕的出頭買,那也需要話事人和族長同意。”
“可以買同族土地的人,哪個不需請他們做個保人?”
“咱們族中可有哪位話事人縫地必買的?”
雖說需要話事人們做見證,這種土地兼並也不見得每個人都會積極應對的。
“有哇,三老太爺幾乎是縫地必買,他不挑地,只要是周氏的族人,山地、田畝、林地不管肥沃貧瘠,只要有人出,他必買。”
“看來三老太爺確實手頭寬裕,也是有心幫助族人的。”周慎澄聲音清冷。
其實,周慎澄內心是清楚的,什麽幫助族人的,都是一派胡言,三老太爺不挑地是因為他出的價格遠低於正常價。
賣地的族人只是遇到難處了,但不是人傻,外族的不敢買,本族的其他話事人不會為了一個落魄的族人去得罪三老太爺。
他若再挑三揀四,怕是要把人得罪透了,他家的田畝多得耕種不完,一般是買誰的地,將來就讓誰伺弄田畝。
一來別人對田畝有情意,不會故意地糟蹋土地,二來自己省得再麻煩找別人經營。
如此一來,還有一個不太顯眼的好處:這些失了土地的族人,依靠族中生存,扛起農具是佃戶,扛起武器那就是一支民間武裝力量。
一支絕對聽從宗族的武裝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