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許縣尚未展現出歷史上作為曹魏古都的許昌的繁榮。
天下的士人往來於此,隻為得見遠近聞名的宗師,陳寔,陳太丘。
這是陳霽自小便能感受到的,荀家的荀爽、韓家的韓融、鍾家的鍾繇,還有李膺、賈彪、王烈,這些當世的名士皆為其門生。
陳霽的恩師胡廣與祖父陳霽,被人們視為中庸的典范。
前者歷六朝而登宰輔,屢仕不倒;後者清淨無為,號為縉紳。
何為中庸之道?
陳霽目視著眼前的這位老人,在心底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那些自詡高節之士大多詬病胡廣與陳寔的虛偽做作,而二者在陳霽看來,卻是真正踐行中庸的智者。
陳寔也慈愛的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長孫。
胡廣命陳霽向自己請教為人與為官之道,他明白,老朋友的時間不多了。
作為陳霽的祖父,他理應繼續作為陳霽的引路人,而最好的教育,莫過於言傳身教。
“我年輕時出身寒微,不因君子而近,不因小人而遠,因仗義得到了同輩人的擁護。”
“縣吏沒有證據,誣蔑我殺人逃匿,我得勢後以禮相待。”
“侯覽逼迫太守任用他的親信,我主動承擔了舉薦不明的汙名。”
“張讓的父親去世後葬在穎川,名士大多珍惜自己的羽翼,唯獨我前去吊唁。”
“應司空黃瓊之征召,先為聞喜長,後為太丘長,使治下清明,百姓得以安居樂業。”
“居鄉野,設學堂,弟子萬人之眾。”
“最後,就是你眼前的我。”
陳寔敢將自己的一生擺在陳霽的面前,因為他有著足以自傲的成就。
儒宗、鄉長、縉紳,潁川陳氏的締造者。
陳寔做到了一位寒門子弟的頂點,他的名望常人難以企及,三公有缺,就必定召他入朝。
“祖父不因君子小人之辯而親近或疏遠某人,這是為人之道。”
“然也,夫為人之道,不強人。”
“君子有君子的道德,小人有小人的智慧,君子善於謀國,小人善於謀身。”
“不能因德而失智,也不能因智而失德。”
“不偏不倚,不卑不亢,此謂之人。”
陳霽點了點頭,接著說道:“祖父以德報怨,是公私分明,分太守謗,是下屬之職。”
“然也。”
“為臣之道,在公私之分,朝堂之上,沒有朋友,只有朋黨。”
“為臣之道,在上下相合,下不能只求自保,上不能一味苛下,患難相濟,方能相安。”
“為官,最忌自欺欺人,自視清高,有德者不以德彰,有才者不以才顯。”
“智者不爭虛名而好實權,善為循吏而不自詡清流。”
“以利相導,以益相驅,此為大道,古人雲:天下熙攘,來往因利,此言得矣。”
“權謀之術,在製衡,不在傾軋,權傾一時者,如梁冀、五侯之輩,慘死不論。此愚者所為。”
“夫天下也,真天子之屬?”
“這天下沒有誰是最高的,有人捧你,是為利,無人能夠倚仗你,最終必然將你拋棄。”
陳霽清楚祖父所指的是什麽。
自陳霽助劉宏掌權以來,多借勢而為。
誅殺權宦,剔除外戚,是借助張奐凱旋而歸,這是天時。
智退鮮卑,以弱勝強,是檀石槐輕敵所致。
對內施行黃老之道,是倚仗諸位公卿。
至今,建寧四年的所謂國家太平,也在鮮卑再犯,天災不斷的雙重摧折下,暴露了危機。
表面上的成就蓋不住內在的虛弱,此時的東漢仍然處於內外交迫的窘境。
不待陳霽多想,陳寔便開口打斷了陳霽的思緒。
“天下國家可以治理,官爵俸祿可以放棄,刀刃可以踐踏而過,中庸卻不容易做到。”
“忠奸難斷,雌雄莫辨,善惡相繼,虛實相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天下是棋局,是一張網,每個人或是棋子,或是網上的結,博弈與交織,才是常態。”
“世事人情,不敢不懂,不敢不為。”
陳寔說著起身,帶著陳霽走出陳府,向著鄉間的田地走去。
來往的農夫熱情恭敬的向他們行禮,他笑著回應,並時常問一些家常。
今年的收成如何?孩子的病好了沒有?新婚燕爾,祝福相守,面面俱到。
為公務奔走的官吏向他請教,縣裡的官員前來問道。
從清晨走到黃昏,上到名士公卿,郡縣官吏,下到販夫走卒,田間佃客,絡繹不絕。
他們問了許多問題,陳霽在一旁仔細的聆聽,不敢有絲毫遺落。
他時不時的望向自己的祖父,真正的儒士或許並不是手捧聖賢書,只會之乎者也的無用之人。
尋醫問診,開除藥方,莊稼鬧災,百姓鬧事,陳寔都能處理的恰到好處,遊刃有余。
夕陽西下,祖孫二人的背影被拉的很長,天上飄著淡淡的雲,偶爾刮起一陣微風。
二人穿行於花柳之間不知不覺來到了前面的河邊。
“虹光,你認為我們能做的又有多少?”
“治大國如烹小鮮,伊尹的治國之道是在庖廚中悟得的。”
“大隱隱於市,百裡奚的治國之道是在黔首之間悟得的。”
“謀利與人善,管仲的治國之道是在商賈之間悟得的。”
“你助上掌權,智退鮮卑,上書五論,平叛渤海,這些功績看似很大,但多為虛名。”
“伯始來信,你欲為尚書?”
“是,祖父。”
“去渤海吧,去民間走一走,朝堂之上,陛下不能總倚仗外臣,朝野之下,你還需多加磨礪。”
“渤海國除名後,我已與你老師相商,準備舉薦你任渤海太守,這就是我們對你和陛下的考驗。”
“你的道太雜,是從書裡得來的,從前輩的口中聽來的,都不是你自己的。”
“走出自己的一條路,不要把中興掛在嘴邊,藏在心底,時刻告誡自己。”
“不謀一時者不足以謀一世,不理一郡者不足以治一國。”
“遠則將目光看向伊尹、周公,近則將目光看向管仲、霍光,你想做的是輔國良弼,而非王之謀主。”
“不要忘記晁錯與主父偃的教訓。”
陳寔的話深深地觸動了陳霽,他捫心自問,自己想做的只是在皇帝身邊出謀劃策的謀主麽?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他又如何保證自己不會出錯。
到那時,為了江山社稷,他又何足道哉。
他開始反省自己,似乎自己一直仗著穿越者的身份好為人師。
他指點劉宏,拋出幾句千古名句換取名聲,博得士林中的奉承,犯了大忌。
無論是自己的老師胡廣,還是自己的祖父陳寔, 他們都在告誡自己,擺脫那些一知半解的道聽途說,去真真正正的領悟自己的道,適合東漢的道路。
如同管仲、李悝、申不害、慎到、商鞅、范仲淹、王安石、張居正他們一樣,去尋找自己的救國之道。
至於未來,權臣也好,孤臣也罷,陳霽,必須要將東漢與自己牢牢的綁定。
一世命即萬世命,陳霽要做的,就是用一世之功謀萬世之福。
他眺望河對岸的青山,仰望那林上雲間,三國的英雄人物尚未展露頭角,難道就意味著他也要寂寞無為?
既然重活一世,沿著既定的歷史軌跡又有何意義?一個朝代必將滅亡,但大漢在他的手中,必將爆發新的生機。
三興大漢,當仁不讓。
“祖父,孫兒明白了,孫兒也會自請出任渤海太守,以渤海為起點,參悟治國之道。”
陳寔望著自己的長孫,欣慰的一笑,他不止一次與族中的人們提起,此子必興吾宗,對於陳霽,他始終是滿意的。
但穎川賦予他的使命需要他做的更好。
“虹光你要記住,無論是朝堂還是郡縣,你的背後,站著的都是整個穎川。”
“這,就是你的底氣所在。”
陳霽突然明白了陳寔此舉的用意,他,潁川陳氏的長孫,得到了潁川士族的認可。
“明日,你便動身前往你將來的舅姑家吧。”
“荀家的女婿,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當的。”
說完,陳寔大笑著轉身離去,陳霽則是有些害羞的跟上去。
祖父,老頑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