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廣年事已高,如今已是八十二歲的高齡,如今這般卻也無計可施。
今日兩人都看到了強撐著身體的胡廣為陳霽上書的樣子。
這讓他們如何不為之動容。
可又該說些什麽?
良久。
劉宏望著遠方的夕陽,嫋嫋的雲煙被熏的昏黑。
他有些沉重的對著陳霽說道:“胡公上書,勸諫朕應以國事為重,不允你為其守孝,如若不從,當以不敬論之。”
當自己說出這句話時,劉宏不禁紅了眼眶。
自陳霽拜師至今,每一次決策看似順利的施行,背後都少不了這位老者為之忙前忙後。
他從不願置身是非,卻每每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據理力爭。
當日仇仲舉兵包圍渤海王墓,繡衣之所以能夠帶領援軍及時趕到,也是胡廣親自修書遞給三州刺史、各郡太守出兵乾預。
陳霽立鴻都門學,胡廣又是親自修書潁川,希望他們打消對陳霽最後的顧慮,支持他作為潁川的新一代話事人。
輿論漸起,也是胡廣讓舊日的門生故吏陳蕃、杜密、王暢等人出面鎮壓。
陳霽每一次算無遺策的背後,都有這位老人在為他掃除隱患。
他不開口,無怨無悔,甘願為自己的弟子釋放自己最後的余熱。
正如他所說,他胡廣也曾是懷有一顆赤心獻予大漢,最終在世事的錘煉下終究黯淡。
於是有了自小立志“掃除天下”,強於犯上的三君陳蕃,留下“徐孺下陳蕃之榻”的典故。
又有“天下楷模”李膺李元禮,嚴於攝下,潔身守禮,威震中州。
曠世逸才的蔡邕一手飛白體顧盼生姿,勾勒出東漢最後的一抹盛世景象。
名為天下俊秀的王暢用清廉篤實的一生詮釋了忠厚之士的真諦,他的孫子“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續寫前代的風華。
還有,很多人,他們作為東漢的士人在日暮之下步履蹣跚,堅守在自己的道路上。
履仕六朝的老人要就此停步了,他為世人留下了自己政治生涯的最後一舞。
弟子,陳霽。
陳霽的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他的眼神有些黯淡,嘴唇微顫。
有些事,他知道,胡廣知道,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這是屬於師徒間的默契。
陳霽回潁川的這段時間,胡廣拖著病重的身體,踏入了昔日故友的府中。
從前不肯麻煩弟子的他,第一次召集了陳霽的所有師兄。
陳霽的目光望向眼前,而胡廣,永遠在他身後。
“兄長,弟先告退。”
陳霽沮喪的走下德陽高台的台階,每一步都極為沉重。
夕陽拉長了他的背影,天上遠去的孤鴻用悲鳴映襯著他的內心。
“渤海路遠,弟多多保重。”
劉宏起身望著遠去的陳霽,一直目送他走出德陽門。
夜,悄然而至,丁香花飄零低吟,素雅的清香淡而沁人。
太傅府裡,胡廣的臥榻前陳霽端著藥去侍奉,燭光映紅了他的眼眶。
陳霽對於胡廣上書不許自己為其守孝的苦衷自然清楚,可他心中,始終過意不去。
“師傅,您……”
胡廣清楚自己的弟子想著什麽,他用已經有些乾癟的雙手拍了拍陳霽的手,語氣帶著虛弱。
“虹光,孝,是生前事,而非身後事,國大於家,義大於禮,孰輕孰重,人總要有所取舍。”
隨即胡廣像是精神了一些,撐起身體,囑咐一旁的兒子胡整取來棋盤,要與陳霽對弈。
陳霽不好拂了胡廣的意,只能執棋與胡廣勉強的下著。
胡廣的眉關緊皺,多次出聲提醒陳霽要沉下心來。
“君子處事不驚,縱浪大化之中,不憂不懼,你今日畏首畏尾,屢屢碰壁,還不知錯?”
棋局很快就結束了,卻在胡廣的要求下繼續。
胡廣的兒子們與陳霽都想出聲製止,但他們又都知道,這是老人家最後的回光返照。
一切,按照老人家的意思照辦。
“今日在棋盤上,你可以一敗塗地,來日在朝堂,在仕途,這些錯,這些失敗,就都是你的履歷。”
“敗中尋可乘之機而勝,勝而如何立於不敗之地,有些言語說是東西靠悟,可無非就是要你處處留心,處處留神。”
“越是簡單的工作越是盡全力去做,盡善盡美,處理繁雜冗長的事務才能越發的得心應手。”
“老夫一死就讓你方寸大亂,那來日泰山山崩於前,你又如何做到面不改色?”
“不能因私而廢公,不能因情而失智,老夫履仕六朝,沒什麽可稱道的,不過一生躬行謹慎之道,從不有失。”
“老夫天資愚鈍,不敢言人情達練,世事洞明,奉中庸之道,多方擅柔,使朝堂之上,不生無妄之災,不惹無端之禍。”
“建寧四朝,休養生息,地方上交來的奏折難免有偽飾之處,我朝積弊已久,欲恢復元氣,非一朝一夕可成。”
“瘟疫、洪水、旱災、山崩等天災連年不斷,到了渤海,你又如何應對?”
“該想的事情想好,該做的事情做好,百姓需要的是稱職的太守,不是守孝的弟子。”
“胡廣是誰,千年後又有幾人得知?你若真有孝心,就把為師記在心裡。”
“為師沒有什麽遺憾了,在人生的暮年能夠收下你這個徒弟,見到中興的希望,我胡廣,不知比當年的同僚幸運多少。”
“七十三,八十四,這是聖人也躲不過的劫難,至於老夫,索性也就不度了。”
師傅囑托的話很多,漸漸的,夜深了,棋盤撤去,胡廣平靜的躺在床上,平靜的迎接自己人生結束。
陳霽緊緊的握住胡廣的雙手。
“若是根兒還活著,也當有虹光這般大了。”
胡廣的眼神慈愛的看著陳霽,這個弟子,對於自己又何嘗不是自己的親子,骨肉。
他緩緩的閉上了雙眼,陳霽的耳邊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是睡了吧。
陳霽看著睡去的胡廣,不敢抽出自己的雙手,就這樣凝望著他。
“三日,弟子為您守孝三日,動身前往渤海。”
塌上,胡廣的眼角的淚水順著發絲垂落。
陳霽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淚水,無聲的哭泣。
“三日後,渤海,且行且重。”
這一夜, 漫長而煎熬,短暫而心傷,陳霽感受著胡廣漸漸冰涼的手掌,感受著深深地無力與絕望。
公元172年,大漢熹平元年,四月十七。
履仕六朝,歷任尚書郎、尚書仆射、汝南太守、大司農、司空、司徒、太尉、太傅的東漢重臣,安樂侯胡廣,長辭於世。
享年八十二歲,追贈“文恭侯”。
劉宏以東漢自光武帝以來最隆重的追贈與葬禮規格將其下葬,為光武中興以來的人臣之最。
以此來告慰這位為大漢奉獻一生的老人。
文化上,史稱其為“學究五經,古今術藝畢覽之”。
學術上,他作《百官箴》四十八篇,成為了如今研究漢朝官製的重要資料。
人才選舉上,他主張“選舉人才,無拘定製”。
政治上,歷事六朝,為官三十余年。
史稱“一履司空,再作司徒,三登太尉”。
因其奉行中庸之道,歷史上多有爭議。
下葬的典禮上,太后與劉宏親至,陳霽與三公扶棺,文武百官夾道護送,百姓為之帶孝。
門生故吏數以萬計者,哭泣不止,哀鴻為之落淚。
為追念其功績舊德,劉宏下詔,命蔡邕撰寫《胡廣黃瓊頌》,懸於殿中。
又命當世最為出色畫家的之一,並州刺史趙岐,為其與黃瓊繪製畫像,供於南台。
又由皇帝與太后賜字,翰林蔡邕與並州刺史趙岐提筆,太尉陳蕃與議郎陳霽研墨,司徒劉寵與司空聞人襲手執鎮尺。
為二人上表——剛柔並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