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3年,大漢熹平二年正月,一場瘟疫席卷東漢。
洪水,乾旱也接踵而至,霎時間,整個東漢上下透露著深深的絕望。
好在以三公為主的大漢朝堂與地方州郡長官及時處理,使災難得到了較為有效的控制。
劉宏下詔,由諸位太醫自京師起巡視天下,解決瘟疫。
最終,在長達四個月的解決與善後工作的結束後,這一場熹平二年初春的劫難,才艱難度過,劫後余生的人們重拾希望。
可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針對災情的救治過程,卻在渤海的太守府中爆發了激烈的爭論。
爭論的關鍵就在於,朝廷撥發的賑災錢糧被上下官員貪墨,而田豐卻發現了這一切陳霽早已得知,卻並沒有出手阻攔,在他看來,這就是默許。
對於田豐而言,他將陳霽的舉動視為對職務的褻瀆與對百姓的背叛。
陳霽與田豐二人在這上面各執己見,曹操等人也是勸阻無果,在陳霽的示意下,先行按照陳霽安排的工作施行。
但眼下賑災要緊,陳霽與田豐二人也保持了相對的克制,一個多月後,渤海的災情結束,得益於陳霽一班人馬的有效組織與華佗對疾病的控制,渤海重回寧靜
百姓重回忙碌之中,開始了對家鄉的重建,他們的臉上,重新浮現起了希望的面孔。
太守府
大吵一架後的氛圍低沉到了凝固的地步,這不是陳霽願意看到的,陳霽示意眾人退下,對著準備起身離開的田豐冷冷的說道:“元皓留下。”
陳霽一雙眼睛直視著田豐,嚴肅的問道:“元皓,你還認為我當初的決定是錯誤的麽?”
田豐怒而揮袖,雙眼怒睜,對著陳霽喝道:“災禍之下,焉有先救官而後救民之理?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陳霽裝作沒看到田豐無禮的樣子,依舊冷靜地說道:“亂世之下,救民要緊,可也必須要救官,救民先救官,這是大漢眼下無法改變的現狀。”
田豐聽了陳霽的話,冷厲一笑,不屑的說道:“自古以來,君為臣父,官為民父,豈有只顧自己而不顧子女之理,若如你所說,君只顧君,臣只顧臣,我大漢焉能延續至今,百姓安能不反?!”
陳霽被田豐所說氣的一笑,他不禁搖頭無奈的說道:“元皓啊元皓,君父是君用來愚弄官員和百姓,民父是官用來愚弄百姓的,認與不認這些子女,在他們,不在百姓。”
“如你所說,百姓可以不認,但就要被打上造反的名號,你認為,自先秦至我大漢以來,這樣的造反被鎮壓的還少麽?”
“你認為,那些自稱是農民的起義最終獲勝的是農民麽?!”
“你別忘了,亂世之中死的都是百姓,而我西漢開國以來,除去高祖身邊的功勳,大漢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是六國遺孤!”
“他們,可是農民?”
陳霽一句句反問讓田豐愣在原地,他不是被陳霽所折服,而是陷入了沉思。
高祖劉邦勝了,可真的是靠農民的力量麽?投靠他的八個異姓王除去韓信,又有誰是真正的平民?
除去衡山王吳芮的七個異姓王被除去後,支撐整個大漢官僚隊伍的人,又有幾人是真正的農民?他們或是秦朝留下來的郡吏,或是六國的遺留下來的貴族豪紳。
陳霽看著沉思的田豐,知道他已經在思考這些問題了,於是他更進一步的拋出了對於田豐更具衝擊性的觀點。
“你要明白,整個東漢不是我們在管,更不是陛下在管,是大大小小的官吏,他們不是心甘情願的在為陛下,為我們做事,他們也要回報,微薄的俸祿是滿足不了他們的。”
“《荀子·哀公》有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君為舟,民為水,可你有沒有想過,水怎麽會無緣無故的動呢?!”
“掀翻舟的是風浪,風浪風浪,無風不起浪!是先有的風才有的浪!舟如何能夠決定水的動向啊?舟又如何掀得起風浪啊?真正推動水在前進的是風,真正想要覆舟的也是風!”
“那你可知誰是這股風啊?是官,是大大小小的官,是我大漢從上到下遍及兩京十三州的官!”
“是進是退由不得君這個舟,更由不得民這個水,是風,風朝哪個方向吹,水就帶著舟怎麽動!”
“欺上瞞下,隻手遮天,愚弄百姓,古往今來,真正主導歷史走向的不是我們這些臣,也不是陛下這個君,是官後面的士,不是某個人,而是整個士人!”
“風動則水動,水動則舟進,若是這風掀起了逆流,或是吹得太盛,最後翻的,可都是陛下乃至大漢這條船!”
“而我們,作為這條船上的臣,又何談自保?”
“我們也是官,但我與你不同,我背靠潁川,那麽你們呢,你們這些寒門子弟,或是庶人出身又如何自保?我不是在救自己,我救大漢,是在救你們,救天下的芸芸眾生!”
“不要把他們想的如你一般,真正在將他們自己與百姓之間做出抉擇的時候,他們只能選擇自己,這就是人,人總是趨利避害的。”
“不要把我們自己看的太高,你我誰也不能最終代表誰,我們只能代表自己。”
“問心無愧,則善矣。”
“你現在還覺得,不顧那些官員的訴求真的能夠拯救這場危機麽?”
“若是他們得不到滿足,賑災的錢糧有多少能夠分發到百姓的手上?”
田豐被震驚的說不出話,他隻覺得自己好像從沒讀過史書、《荀子》一般,他覺得天翻地覆,他自小接受的教育告訴他士人不是這樣的,可擺在太眼前的這些大漢大大小小的士,卻又大多是這樣做的。
“官員吃不飽,就要貪墨,貪墨不夠,就要伸手到百姓的口袋裡去搶,錢糧沒有了,就兼並土地,土地沒有了,就收押為奴。”
“你認為我大漢戶籍上五千萬戶就是所有的人口了?”
“那些被藏匿的奴隸沒有被算進來,他們成為了地主豪右私人部曲,成了他們對抗朝廷的底氣。”
“而當這些為奴的有些人面對死亡之時,開始反抗,你以為他們反抗的是誰?”
“是豪強麽?是那些剝削他們的官員麽?”
“是朝廷!是大漢!他們會將我們視作一丘之貉!然後揭竿而起。”
“到那時,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亂,而朝廷,就要派遣更多的軍隊來鎮壓,爆發更大規模的戰爭!”
“你知道一場戰爭要損耗多少錢糧?遠遠超過賑災的窟窿了,到那時,國庫空虛,周而複始,外族入侵,國庫難以為繼,軍隊難以兼顧,國破家亡,試問,到那時,我們又如何挽救我們的大漢?”
“既然如此,為何不在他們胃口最小的時候滿足他們,而要激起他們和百姓更大的**呢?”
“官府貪墨當然要管,可要分時候,要在國家有精力的時候,災難之下, 上下同心,你若是挑起爭端,那便是不忠不義,於天下於百姓,沒有什麽好處。”
陳霽耐心地與田豐解釋著,最後將一封奏折放在桌案上。
“如今災難已過,我正要上書講這些官員一一上報給陛下,待朝廷無事,便可秋後算帳,而他們,也無法趁著國家危亡之時,掀起什麽風浪,我們,何樂而不為?”
田豐看著陳霽放在桌案上的奏折,看了看在他面前的陳霽。
老成謀國。
田豐的腦海裡浮現出了這個詞,似乎只有這個詞能夠形容眼前的陳霽了。
他說的沒錯,貪官是要懲處,可也要分時機,若是在災難之事,挑起這樣的事端,只會讓這些官員更加的變本加厲,甚至不顧百姓,任由事態發展下去。
到那時,挑起這場事端的人,對於大漢,就是罪人。
如今北面時常要抵禦鮮卑來犯,去年年末東南會稽的許昭父子又造反起義,若是再掀起一場針對官場的整治,大漢,可就真的要陷入上下動蕩,內外兩難的境地了。
田豐對著陳霽深深一拜,這一拜,是為了大漢而拜,為了天下蒼生而敗。
陳霽對東南戰事的支持,對北禦鮮卑的支持,對此次災情的處理,照顧的面面俱到,他是站在整個大漢的角度去思考問題的,而自己,則是過於關注眼前。
陳霽不知道,因為今日的變故,田豐與歷史上那個剛勁犯上的諍臣發生了變化,他變得更加成熟,乃至剛柔並濟。
同時,在屋外偷聽的曹操等人,也都對陳霽的崇敬達到了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