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漫天風雪,寂寥寡歡,亂山上殘雪披著月華,成了黑夜中唯一的光,卻更顯得冷寂。
囚車上,陳寔與范滂的閉目不言,發須之上泛著霜雪,他們將被押往宦官王甫處接受審訊。
而另一邊,京師洛陽的北寺獄,早已被迫害入獄的司隸校尉李膺正接受著酷吏王吉的審訊。
被炭火燒的通紅的牢獄裡,王吉手裡正擺弄著他的諸多寶貝,時不時地提起來中意的一件放到炭火盆裡烤上一烤。隨即似乎是玩的膩了,索性就扔進爐子裡熔了。
他慢慢的轉過身來,一臉諂媚的對著李膺說道:“李大人,我王吉也自詡是一介儒士,您呢,又貴為天下楷模,講心裡話,我王吉打心底敬佩您。”
話剛說完,只見他臉上的神情立即變得猙獰了起來,似乎是有意講給別人聽的,他一揮衣袖,手指著天,朗聲道:“可我大漢朝只能有一片天,那便是皇上!皇上說大赦,那無論是誰,犯了什麽事,那就是無罪。”
王吉的臉上又是變幻了一副模樣,嘴角掛著譏笑,自顧自的接著講道:“可您呢,不僅把人抓了,還不顧皇上的顏面和詔書的命令,把人給殺了,你說說,你,還有那些自詡清高的黨人的行為,算不算的上是,欺君罔上——”
王吉故意拉長了音調,將欺君罔上的罪名扣在了所有黨人的腦袋上,他的眼神輕蔑,刮了一眼有些氣喘的李膺,冷漠的說道:“至於結黨營私,太學養士,李大人,小人明白您的忠心,您當然是不會生起謀逆之心的,這一點皇上也知道。可是你手底下的人呢?他們是怎麽想的,您真的清楚麽?依我看,他們是想翻天,翻了皇上這片天!這就是謀反!謀反就要砍頭,誅連九族。”
“李大人,孰輕孰重,您應該拎得清吧。”
李膺披散著頭髮,犀利的雙眼直盯著如同跳梁小醜一般的王吉,越發的不屑,嘶啞的說道:“王吉,你不用在這裡跟我廢話,你不就是想知道誰是我在宦官裡的內應麽?”
終於聽到了自己想聽到的東西,王吉眼中精光乍現,笑得猖狂,隨即瘋癲的開始鼓掌。
“李大人啊,李大人,您不愧是聰明人,和您講話就是方便,可是也實在可惜,您這樣,我的寶貝就沒有用武之地了,也罷,國事為重,說吧,是誰,我倒要看看是哪個吃裡扒外的狗東西,膽敢壞了皇上和常侍大人們的大事。”
看著小人得志的王吉,李膺笑了,笑的坦蕩,但這笑聲在王吉的耳中卻顯得無比的刺耳,臉上癲狂的表情轉變成了猙獰,他抓住李膺的脖子,厲聲道:“說啊,快說!”
李膺被他掐的喘不上氣,咳嗽了幾聲,應道:“好,我說。”
王吉滿意的松開了手,抽出手帕仔細擦拭李膺的臉,隨後將手帕扔進火盆燃燒殆盡。向著一旁負責記錄的掌記郎囑咐道:“掌記,可要豎起耳朵,聽好了。”
李膺一臉戲謔,隨後對著掌記正聲道:“連同黨人裡應外合的就是王甫。”
不等李膺說完,王吉立即踹向了他,隨即用凶狠的眼神威脅著看向那名掌記,咬緊的牙關,連同他那臉上暴起的青筋令人恐懼,他狠厲的對著李膺和掌記說道:“李,大,人——,我想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麽誤會。至於掌記,你就先退下吧,我想李大人一定也累了,今天就不審了。”
那掌記被嚇的連忙跑出了牢房,王吉暗道不好,這掌記不是自己的人,隨即給守在牢房外的爪牙一個眼神,那爪牙便也追了出去。
而此時的李膺卻迎上了王吉的眼神,笑的更加肆意,直言嘲諷道:“王吉,我原本以為令百官聞風喪膽的酷吏是何等的威風,卻不曾想,你跟你那沒種的爹一樣,膽小如鼠啊,哈哈哈——”
王吉淡漠的轉身,用死寂一般的眼神最後瞥了一眼李膺,關上了牢房的房門,牢房裡陷入了黑暗,只剩下爐子裡如煉獄般的火焰和李膺放肆的笑聲。
王吉走到衙門口,見那個爪牙渾身顫抖,不敢直視他,心中連道不好,厲聲道:“那個掌記呢?”
“王大人,他...他...”
那爪牙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
王吉氣急敗壞的一腳揣向這人,胸口陣陣起伏,他薅起這個人的頭髮。
“老子問你他去哪了?!”
“他被城門校尉竇武帶走了,竇武是皇后的父親,我不敢阻攔。”
“那你便敢跟違抗老子的命令了?!”
說完,王吉憤怒的將他的頭撞向門口處的石柱,那男人癱軟在地上,漸漸沒了聲息。
眼下情形,王吉隻得趕往他乾爹王甫那裡去商量好對策。只是等王吉趕到了王甫所在的衙門,卻隻得到了王甫已經將陳寔和范滂兩人釋放的噩耗。
王吉跪坐在王甫面前,憂心忡忡,一臉不安,隨即還是忍不住起身道:“父親,你糊塗啊,你怎麽就,你怎麽能把那陳寔和范滂放了呢?”
王甫聽到王吉這般放肆的言論,立即呵斥道:“放肆!王吉,誰給你的狗膽敢在在我面前狂吠,你莫不是瘋了?!”
王吉見自己說錯了話,立即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嘴上卻解釋道:“父親,孩兒是罪該萬死,可那李元禮在審訊時供出您是黨人在禁中與他們裡應外合的同夥,而您如今放了陳寔和范滂兩個黨人,這不就坐實了您和黨人的關系了麽。”
王甫聽了心中一驚,立即問道:“你說什麽?那負責記錄的掌記官呢?”
“被竇武帶走了。”
王吉如實回答,聽到這,王甫也坐不住了,立即起身揣向跪在地上的王吉,怒斥道:“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
隨即在堂下來回踱步,最終駐足道:“眼下情形,也只能將計就計了。”
王甫冷漠的向王吉指示道:“王吉,放出風聲,尤其是要讓城門校尉竇武知道,咱家打算與他聯名上書,釋放黨人。”
王吉身軀一顫,問道:“可,用什麽理由呢?”
王甫一聲冷笑,隨即回到案前一邊提筆,一邊道:
“今日不是日蝕了麽,就用這個做理由,就說是天象預警,這些黨人中有忠貞之士,如果遭到構陷,恐怕上天會降下更嚴重的災禍。”
竇府,陳蕃和竇武在堂中收到了王吉托人送來的書信,竇武大聲笑道:“仲舉兄,某所料不錯,這王甫果真是妥協了,這不,他那假兒子給咱們送‘降表’來了,說是要與我聯名上書,釋放黨人。”
陳蕃見計謀成功,也是長處一口氣:“如今之計,也只能如此了,至於黨錮,皇上一時半會兒怕是不會解除了。”
對此,竇武也十分認同,但眼下的結果已經足夠令人滿意,至於解除黨禁,還需從長計議。
“只要能保住元禮他們的性命,就算是蟄伏一時又如何,這筆血債,早晚要他們宦官百倍償還。”
“太丘已經回潁川了麽?”
“不錯,仲躬和孟博已經遣人分別送回潁川和汝南了。”
“聽說仲躬家的長孫被那郭林宗評有國士之姿。”
“不錯,確實是可造之材。”
“如此甚好,眼下和將來,都是用人之際啊。”
潁川許縣,陳家。
陳寔自請入獄後,陳紀與陳諶等人也因勾結黨人的罪名被關押在縣內府衙,一大家子只剩下孤兒寡母,還是陳霽穩住了局面,暫時擔任起了當家人的角色。
風雪未停,陳霽命人在府門處掛上了兩盞紅燈籠,自己則披上長袍守在門前。
四下寂寞,只有寒風肆意的呼號,只見遠處突然出現了一個微弱的光點,陳霽激動一場,他踮腳望去,看不清,他奔向那個光點的方向,終於,能聽到馬蹄踩在積雪上的聲音,馬車上探出頭的老者與他對視,那正是陳霽牽掛已久的祖父。
而趕著馬車的人,正是原本被府衙關押的陳紀和陳諶二人,陳霽的眼角泛起淚花,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的嘴唇不住的顫抖,但還是強製讓自己鎮定下來。
陳紀與陳諶見是自家的虹兒,亦是忍不住紅了雙眼,而車內的陳寔,也不禁露出了劫後余生般的笑容。
“虹兒。”
“祖父,大伯,父親,歡迎回家。”
待眾人回到了府內,還未溫存片刻,陳寔便昏了過去,嚇得陳家眾人急忙到縣裡請來了大夫,還好只是舟車勞頓,加上陳寔年歲已高又經歷入獄等事,令其身心俱疲,如今只是睡了過去,休息幾日,加以調養便無礙了。
安置好陳寔後,陳霽也沉沉的睡了過去,他這些天的壓力讓他幾乎沒睡上什麽覺,好在黨錮之禍的結局並沒有發生什麽改變,黨人得到了釋放,雖然沒有解除黨錮,但下一次,就要換作是士人反攻宦官了,而陳霽,也能夠參與到其中,提前為後續的事情布局。
現在,就好好的睡上一覺吧。
夜已深,肆虐數日的風雪也終是停了下來,陳家的眾人也終於迎來了近半月以來的第一個安穩覺。明月的清輝撒落,天地間一片澄澈,離掃除寰宇的那天,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