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飛廉、張閔之等人陪著垂淚,卻也好言安慰,勸他逝者已矣,還是以身體為重。
冷知遙卻一把抓住易飛廉的手,連聲道:“我們須立即回山去!我們須立即回山去!”連呼數遍,神色緊張。
易飛廉道:“怎麽了?師兄身體不適,受不得長途跋涉,還是先休養一陣要緊。”
冷知遙道:“不行,不行,此事乾系我派安危,須得速報掌門知道,早作安排!”
易飛廉問:“到底是什麽事,小弟回去稟告掌門,行不行?”
冷知遙歎道:“易師弟,我內功底子雖然及不上你,卻也不那麽容易便死了。此事我自然要告知於你,卻也必須親口向掌門稟報。你道為何?只因此事之中尚有些疑團難解,掌門倘若動問細處,他人卻難以盡知。”
當下將自己的遭遇大略說了,易飛廉這才覺出這幾日之事既驚心動魄又匪夷所思,更複牽連甚巨,於是點頭道:“好,我們帶上趙家母子,一齊回去向掌門說個明白。”
揚州到琅琊山,不過二百余裡旱路,且皆是平坦大路,倘若快馬疾奔,旦夕可至。可是冷知遙身上有傷,受不得顛,眾人索性便雇了一輛大車,將江瑤枝等人都藏在內,不緊不慢地往琅琊山進發。易飛廉又挑了米正庭同行,以為護持。
好在那一日後,宮苑宗足跡再未出現,眾人雖然心懸,但一路竟也平安無事。
又過兩日,眾人已到滁州城,沿著城牆向西南迤邐行去,不多時,便見山脈蜿蜒曲折,橫亙眼前。易飛廉見眾人鬱鬱不樂,便以手指點道:“這便是琅琊山了。”
嶽穆清從未到過琅琊山,此刻雖然心情沉重,但一來他並未親歷趙家滅門慘案,未見到其中屍橫遍地的慘象;二來他在趙府之中,最親密的不過江瑤枝、趙雲旗二人,而這兩人中趙雲旗安然無恙,江瑤枝雖然精神失常,畢竟性命還在。因此於他幼小的心靈之中,不禁暗暗有些僥幸的歡喜。
此刻見易飛廉出聲說話,嶽穆清便順著他的指點望去,但見山勢平緩綿延,植被漫山遍野。是時已是秋冬之交,山上較平地愈加寒冷,但仍有些松柏楓楊之屬,枝上依舊翠綠橙黃,點綴在灰褐色的岩土之間,別有一番風味。
嶽穆清自小長在揚州,這等鄉間野趣反而見得少了,不由出聲讚道:“這地方好漂亮。”
趙雲旗躲在車廂之內,既不探頭張望,也不出聲說話。這兩日來,他便一直在這大車之中,環抱著自己母親,間或有幾聲抽噎,卻始終不與眾人言語。
江瑤枝一直木呆呆地眼望空氣出神,偶然間會忽然唱起小調,盡是些哄小孩兒入睡的童謠。每到此時,連嶽穆清也默默地流下眼淚。
馬車沿著山勢緩緩而上,不一會兒,便走到了半山腰,山路也慢慢收束起來。俄爾,眼前現出一座規模宏大的竹製山門,上書“琅琊劍派”四個隸體大字。不遠處一座木製小屋中,走出兩名弟子,一高一矮。
見易飛廉從馬上縱下,那高個弟子臉色一喜,忙上前躬身行禮道:“易師叔安好!你可算回來了。”
嶽穆清正幫著米正庭將冷知遙扶出來,安置在一頂單人小轎上,聽到聲音便轉頭望了望,見那人年紀仿佛也不大,只在二十來歲而已,但頰邊唇上胡須茂盛,略顯老相,身形更是極為長大,和易飛廉站在一起,竟比易飛廉還要高出大半頭。他這麽一瞥之間,又覺得那人眼窩比常人要深些,模樣略有些奇怪。
正思索間,矮的那個蹦蹦跳跳地上來,嘻嘻笑道:“師父你回來啦!”嬌聲宛然,竟是個小女孩。
這小女孩生著一張俏生生的瓜子臉蛋,娥眉秀目,顧盼間雙眸生輝,鼻梁挺直,櫻口微張,身形還未完全長開,卻是活脫脫一個美人坯子。
易飛廉假意皺眉道:“大家慣得你愈發的不像話,見了師父也不施禮。”那小女孩吐吐舌頭,發出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笑得易飛廉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嶽穆清隻覺眼前一亮,心中沒來由地湧上一陣既歡喜又膽怯的情緒,一時竟怔住了。
米正庭將江瑤枝也扶下了車,笑道:“玉露,如今竟然輪到你來值守了?”
那女孩玉露與他似乎頗為相熟,衝米正庭做了個鬼臉:“米師兄,好久不見你,怎的還是這麽不會說話?我兄長來得,我怎麽來不得?”
米正庭大概與她調笑慣了,話中仍是步步搶白,絲毫不肯相讓:“那怎麽比得?令兄執宜是玄元堂陳師伯的高足,本領高強,有他值守山門,大家都耽得安心。”
玉露嘟嘴道:“好哇,那你就是說我本領低微,由我來守山門,大家都心驚膽戰,待不安生了?”
米正庭嘿嘿一笑,道:“那倒沒有,你來值守山門,大家都心想咱們自己好好兒呆在莊中,卻叫這麽一個水靈靈嬌滴滴的小姑娘在外面風吹日曬,可怎麽過意得去?那自然是不安心的了。”
玉露聽他拐著彎來誇獎自己,嬌美的臉上才露出喜色,頰邊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嘴裡卻仍道:“哼,就怕你嘴上說得好聽,心裡可不這麽想。”
米正庭笑道:“我米正庭向來心口如一,不打誑語。我看咱們劍派之中啊,只有你的師兄弟們不疼惜你,肯讓你來做這等疲累無聊的事。我猜今日本來和執宜兄搭班的,定是青雲堂中的哪位師兄弟,不知我猜對了沒有?”
玉露嘻嘻一笑,道:“是啦,就你聰明!不過大師兄起初才不肯讓我出來玩,我磨了他半個時辰,磨得他沒辦法了,才答允的。”
大師兄就是李為善,他是易飛廉門下首徒,易飛廉不在山時,青雲堂眾徒便聽他吩咐。不過李為善秉性仁厚,並不習慣黑臉待人;再退一萬步說,什麽樣的黑臉能在玉露這般嬌俏玲瓏的小玉人面前,依舊金剛怒目呢?
易飛廉心知此理,卻隻故意板著臉道:“好啊,現下可讓我知道了,你看我罰他不罰?”
玉露卻上來牽著易飛廉的手,一晃一晃地嬌聲道:“師父~~你這樣凶他們,以後誰還肯跟我玩啦?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你不要責罰大師兄好不好?”
她這麽軟糯的求懇,連石頭人聽了也抵抗不得。易飛廉知道她這無賴脾氣,沒奈何地一笑,尚未說話,那高個年輕人卻皺眉道:“玉露!你今年也十二歲了,怎還將自己當做小孩子一般?你貪玩好耍,也需有個節製。易師叔是你師父,怎麽恁的不知上下?”
玉露吐了吐舌頭,卻沒回嘴。易飛廉微笑道:“有道是長兄為父,執宜,在你面前,玉露可聽話多了。”
那青年人執宜又躬身道:“不敢,舍妹頑皮搗蛋,實在讓易師叔費心了。”
易飛廉轉身對冷知遙道:“冷師兄,你坐鎮揚州多年,回來得少,這兩位年輕後進,只怕並不識得的了。”
冷知遙在轎中勉力一笑:“那倒不盡然。這位陳師兄的高足朱執宜朱師侄,在我派不幾年便聲名鵲起,我豈能不識?令徒朱玉露麽,我初赴揚州之時,似乎她尚未拜入你門下?隻記得當初山中是有這麽一個小姑娘。如今一見,竟已出落得這般美貌,倒確是認不出來。”
朱玉露見他一見面便誇讚自己,心中受用,立時甜甜地叫道:“謝謝冷師伯誇讚!”她雖不認得冷知遙,但易飛廉既稱其為冷師兄,自然而然的便以師伯相稱。冷知遙見她伶俐,不禁滿臉堆歡。
易飛廉當下又將嶽穆清拉過,介紹給朱執宜、朱玉露二人。
朱執宜聽說是新入劍派的弟子,衝他點了點頭,以示見禮,舍此並無他話。
朱玉露卻拊掌笑道:“原來他是師父新收的徒兒,我入門比他早,可不是多了個師弟嗎?”上來執著嶽穆清的手,又問道,“嶽師弟,你是哪一年的生人,現下多大啦?”
這少女天生嬌媚,雖非故意做作,但一顰一笑之間眼波流轉,明豔不可方物。嶽穆清與她目光一撞,已經羞得低下頭去,右手再被她握住,登時渾身一震,臉上紅了一片,期期艾艾地答道:“我,我是壬、壬申年秋天生的,肖猴,現在……”
朱玉露嘻嘻笑道:“呀,我是癸酉年生人,那你比我大一歲。不過呀,咱們是以入門先後論輩分。我排第五,你就是排第六,你該叫我五師姐,我呢叫你六師弟!”
嶽穆清渾身不自在,想將手抽出來,但覺掌中少女柔荑溫潤柔軟,又暗暗有些舍不得,囁嚅道:“是,是,五師姐……”
朱玉露咯吱咯吱笑得花枝亂顫,對易飛廉道:“師父,六師弟還好怕羞呢!”
易飛廉憐愛地拍了拍她的腦袋,笑道:“你道誰都同你一般沒皮沒臉麽?”眾人俱是大笑。
趙雲旗挽著江瑤枝站在一邊,轉頭望向另一邊,並未做聲,江瑤枝呆望天空,忽的又唱起歌來。
執宜、玉露二人見她行為古怪,便轉頭來看易飛廉,意甚驚奇。易飛廉與冷知遙對望一眼,兩人均歎了口氣。
易飛廉道:“我們走吧,執宜,掌門現在何處?”
朱執宜躬身答道:“掌門正在雲峰閣與眾位堂主議事。”
易飛廉“嗯”了一聲,邊走邊問:“這些日子,他老人家身體可還康健?”
朱執宜道:“這月余以來,掌門身子倒還硬朗,並未犯病。”
易飛廉點了點頭,又道:“你們不必相送,我們自去罷了。”說罷當先領路。
嶽穆清幫米正庭抬著冷知遙的小轎,趙雲旗則攙著母親。江瑤枝雖神智失常,好在走路仍有氣力,旁人攙扶之下,也還知道一步步地跟著走。
眾人背後,朱執宜朝天射出一枝鳴鏑,示意有重要人物上山。
琅琊劍派,江湖中亦有別稱為琅琊山莊。既然稱“莊”,自然鋪陳頗大,屋宇甚多。那雲峰閣正處在劍派正中、琅琊主峰之頂,是掌門起居之所,亦是本派歷史典籍、武功秘籍保藏聖地。
眾人向西南行不過數裡,先是向上攀援,隨後漸漸下行,緊接著山勢又峻拔起來,終見一座三層高的閣樓出現在眼前,閣樓上懸一牌匾,上書金光燦燦三個大字“雲峰閣”,筆勢圓滿方正,落款是“顏清臣庚申年手書”。
米正庭正要入內稟告,卻見閣樓門口,一名身形高大、臉龐圓潤的老者已跨級而出。
嶽穆清張眼望去,見那老人鶴發童顏,神態飄逸,顧盼間自有一番氣度,讓人一見之下,立刻生出親近之感。
他一路上聽易飛廉、冷知遙等人談論劍派掌門谷聽潮,已知此人武功固然是當世一流,聲望亦極為顯赫,且待人處事既公正又和藹,是位令人欽服的有道長者,心中已漸漸描摹出掌門的形象。但此時一見這位老者,立刻覺得自己心中所想象的,已是大為遜色,不禁萬分心折。
那位老者一見易飛廉等人,臉上登時綻出笑容,大踏步走來,邊走邊道:“飛廉,我們大夥兒日夜相盼,你總算是回來了!怎麽樣,這一去路上可好?冷師侄也來了?你受了什麽傷,怎麽要坐轎子?”
易飛廉叉手躬身道:“宓師叔安好。此番一去變故甚多,三言兩語難以說清,師侄和冷師兄一起回山,正是要一並說與掌門和各位堂主知道。”
那老者見他神色嚴峻,不禁微微一怔,肅容點頭道:“好,掌門和幾位堂主都在閣中,我帶你們進去。”便出來三個童子,兩個抬著冷知遙,一個引著眾人向內。
嶽穆清這才知道原來這老者並非谷聽潮本人,而是易飛廉的師叔、別惠堂堂主宓延釗,不由好奇心更盛。
他跟著眾人跨入閣中,見閣中陳設儉樸,卻自有一份古色古香的高遠意境,眾人一入此閣,便斂容屏息,顯得頗為莊重,他也不自禁地忐忑起來。
經過外堂,眾人依次步入內堂,嶽穆清匆匆抬頭一瞥,見堂中坐著數人,他不敢放肆觀看,又低下頭去。
便聽宓延釗朗聲道:“稟掌門師兄並天機、玄元、翔鳳諸位堂主,青雲堂堂主易飛廉、揚州分舵舵主冷知遙回山!”
易飛廉、冷知遙隨即領著眾人跪了一地。
接著便聽一個蒼老聲音道:“嗯,飛廉與知遙一起回來了?諒必此來是有些大事。”
易飛廉匆匆拜倒,言道:“稟告掌門,這幾日,弟子與冷師兄迭逢奇遇,事體重大,更複牽連我派安危,思來想去,非立刻報知掌門不可。故而我們帶相關人等一起回山,直闖雲峰閣,未能事先知會,還乞掌門並諸位堂主見諒。”
那蒼老聲音道:“飛廉既如此說,想必非同小可,你們且坐下慢慢說。來人,設座!”易飛廉便領眾人起身謝賜。
嶽穆清知道這蒼老聲音必是發自掌門谷聽潮,起身時忍不住抬頭張望。但見一名形容枯槁的瘦小老人趺坐於一張蒲團之中,臉頰深凹,雙目似暝非暝,一縷白色的山羊胡須瑟瑟而動。
他一看之下,便即怔住,全然不能想象,這乾癟老者竟是名震天下的琅琊劍派第九任掌門,危崖先生谷聽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