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陣,便聽軍鼓擂響,先是“咚、咚、咚、咚”節奏分明,隨後漸漸密集。眾人知是在召集軍隊,各自披盔掛甲,騎上坐騎,馳到營中校場。
這十數人除易飛廉之外,都是常年活在馬背上的人物,是以雖是新領的軍馬,不到一日便駕輕就熟了。
校場之中已是人喊馬嘶,一片沸騰。不一會兒,右神策軍將軍酈定進領著一人來到台前,鼓聲驟緩,最後“咚、咚、咚”三聲,停了下來。
營中諸人知是集結完畢,將軍將要發話,場中一片安靜。
酈定進咳了一聲,大聲道:“這位乃是第五中尉麾下閔特使,前來我軍駐地,傳達中尉鈞令,眾兵將給我聽仔細了!”說罷策馬退在一邊。
奉天縣駐軍除右飛鷹騎五千之外,還有偏軍七八千人,都隸屬於右神策軍,由第五守亮統轄。
閔特使見酈定進十分聽話,滿意地點點頭,一扯韁繩,尖聲道:“眾兵將聽令!先皇故去,傳下遺詔,將皇位傳於舒王,不料朝中杜佑、高崇文等奸佞小人作亂,囚禁舒王,脅迫病太子登位。”
“我等身受先皇大恩,不可坐視賊人竊取神器,著令全軍拔營,移鎮長安勤王,剪滅凶徒,擁立新君!”
他舔了舔嘴唇,等待士兵們發出山呼海嘯般“得令”的呼聲。
不料士兵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第一個發喊。
勤王?真是活見鬼了,只要軍隊一開拔,在如今長安城的那個皇帝眼裡,這些人就都是反逆。要是事情不成,那大家夥的腦袋,統統要從脖子上搬家的。
閔特使見士兵們沒有反應,忽然面露凶光,提氣喊道:“第五中尉有令,勤王之事,只有拚命向前,不得畏懼退縮!”
“第一個登上長安城的,賞錢五十貫!第一個進入宮城的,賞錢百貫!殺杜佑者,賞三百貫!殺高崇文者,賞三百貫!凡有中途脫逃、臨陣退縮者,立斬無赦!”
有賞有罰,下面兵士一陣騷動,有零星的聲音喊道:“去長安,去長安!”大多數人則依然沉默地望向主帥。
特使臉色鐵青,轉頭瞥了一眼酈定進。
酈定進向特使賠了個笑臉,轉頭面向眾人,厲聲喝道:“眾軍聽令!右飛鷹騎隨我為先鋒,每人攜帶三日乾糧,即刻拔營前往長安!”
“偏軍由判官王令光率領,向麟遊駐軍靠攏,合軍後受廖原將軍指揮!”
“此次出戰,眾兵將務須聽從號令,擊鼓則進,鳴金則退,但有不聽號令者,軍法從事!”
眾兵將凜然喝道:“得令!”聲震寰宇。
酈定進朝特使拱手道:“請特使下令出兵!”
閔特使見狀臉色轉和,一揚馬鞭,叫道:“出兵!”
校場之中重又沸騰起來,片刻之後,營門大開,輕甲騎兵如同決堤的洪流般傾瀉而出,向東南方向的長安城奔騰而去。
易飛廉與飛龍幫諸人策馬不急不慢地跑在隊尾,與前面騎兵拉開一段不大不小的距離。
見方氏兄弟在自己左右驅馳,易飛廉輕聲道:“好教賢昆仲得知,昨日東宮又有消息傳來,說太子去過了內侍省,見了那俱氏閹賊。”
方伯弘皺眉道:“太子見這廝作甚?”
易飛廉道:“方幫主有所不知,雖然神策軍號稱雄兵十五萬,聲勢浩大,但想要一舉攻入長安,並非易事。”
“一則宦官多年來羈縻神策軍,疏於練兵,除少數部隊之外,戰力並不十分強大;”
“二則軍中多甘隴籍兵,或有眷屬居於長安,此來攻城,必然有所忌憚;”
“三則長安城高池深、糧秣充足、易守難攻,金吾衛帶甲兩萬,如今又由高將軍統領防務。”
“因此俱氏想要得手,非得裡應外合不可。”
“如今宮中禁軍千牛衛、龍武軍中,頗有些俱氏死黨,如若神策軍扣關於外,禁軍作亂於內,那才是真正的大禍臨頭。”
“這就叫做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方伯弘聽得悚然心驚,問道:“那可怎麽辦才好?”
方仲毅沉吟道:“太子去見俱氏,難道是為了穩住此人,杜絕內亂根源?可是此人既然膽敢鼓動神策軍攻城,又怎會自斷股肱,坐視神策軍受阻堅城,無功而退?”
易飛廉道:“方二俠猜得不錯,據洛校尉來報,太子已經說動俱氏,到時宮內可保無虞。城防之事,一要仰賴高將軍指揮若定,二則要我等依原計劃行事,務必一舉成功了。”
方仲毅又喜又驚,連連道:“太子到底說了什麽,竟能將這權閹賺入彀中,當真神乎其神,不可思議!”思索半晌,終究猜不透個中奧秘。
大軍驅馳兩個時辰有余,到申初時分,已能遙遙望見長安高大的城牆巍峨聳立。
期間酈定進所遣斥候不絕來報,言長安城中已得信息,此刻十三門已然封閉,城樓上四處密布金吾衛的身影,個個箭上弦刀出鞘,做好了守城準備;更有輕騎兵開始出城,或是向京畿各路節度使求援。
酈定進聞報,撫頜道:“我飛鷹騎行軍不可謂不快,時間如此迫蹙,高崇文竟能立刻整頓城防、遣使求援,果然是百戰名將,不可小視。”
閔特使一直在酈定進身後督查,此刻皺眉道:“酈將軍,第五中尉命你盡快到達長安,巡防四圍,以防城中有片紙遞出,高崇文所派輕騎若是放走一個,第五中尉怪罪下來,你可吃罪不起!”
酈定進面露惶然之色,告罪道:“特使責得有理,定進這便妥善安排。”
隨即點起左右旅三千人,命其以三百騎為一大隊,三十騎為一小隊,抄小路攔截長安城向各方派出的求援使者,自領中旅二千騎,直驅長安城西北開遠門。
將近長安城時,迎面數騎奔來,看其盔甲,都是城中金吾衛。當先一人喝道:“來將通名!神策軍移鎮此地,可有調防勘驗文書?”
酈定進舉起右手,製止軍隊前進,策馬上前拱手道:“右神策軍將軍酈定進奉命至此,勤王護駕!”
對面喝道:“詔命在何處?爾等要護誰的駕?”
閔特使在酈定進身後喝罵道:“舒王當為天子,神策軍今日集於長安,為天子護駕!汝是何人,膽敢螳臂當車,阻攔天軍?”
來者勃然變色道:“爾等果然是反逆!”
閔特使哼了一聲,身邊親隨鼓噪連連,紛紛張弓搭箭,向來騎射去。來騎有數人中箭墮馬,余者不敢與大軍相抗,拍馬遁去。
閔特使道:“酈將軍何不乘勢掩殺?這些探馬必要退回城中,我軍可趁城門大開之際,殺入城中,與敵混戰。倘能守住一門,則大軍可由此門入城,攻下長安,易如反掌。”
酈定進大吃一驚,忙道:“特使明鑒,飛鷹騎輕甲良馬,所擅者乃奔襲野戰,因此在城外開闊之地,方才利於我軍驅馳。”
“城門之內,建有甕城,我軍不易展開,兼且仰攻不利,就算是僥幸突出甕城,長安城中阡陌縱橫,坊市連片,我軍不能奔襲,反而易為步兵伏擊。更何況如今我軍兵力不足,不宜冒此大險。”
閔特使大怒罵道:“酈定進,你身為先鋒將軍,如此怠惰懼戰,是何道理?第五中尉予我專斷之權,你若不肯從命,小心我以軍法治你!”身邊侍從個個手握刀柄,面露威脅之色。
酈定進心中極為憤怒,但一時又無可奈何,隻得咽了口唾沫道:“是,在下惟特使馬首是瞻。”命軍士擊起戰鼓,領兵直驅城門。
此時對方騎兵早已退入門內,城中守軍關閉城門,城牆上站滿了甲士,個個手執弓箭,嚴陣以待。
酈定進仰頭望去,見開遠門上顯眼位置赫然立著一位皓首老將,忙運氣高喊道:“城上這位老將可是高崇文將軍麽?”
昔日高崇文雖威名遠播,但彼時酈定進還不過是北方邊境振武軍中一無名小卒,是以二人並不相識。
高崇文立在城頭,城下形勢早已一目了然,聽酈定進出聲喝問,便道:“不錯,老朽便是高崇文。來將當是右神策軍酈定進酈將軍罷?”
酈定進聞言便知城中守軍早已刺探了不少情報,心中不由一凜。
又見高崇文雖然年逾花甲,依舊器宇軒昂,毫無衰弱之象,更是平添幾分敬意,拱手道:“沙場攻戰,壯士所為。高將軍花甲之年,不去采菊東籬悠然度日,卻頂盔被甲,與士卒同受這拚殺之苦,這是何苦來哉?”
高崇文放聲大笑道:“酈將軍,崇文世受國恩,苦無所報,而今國家有難,豈能以年老為念,置江山社稷、闔城百姓於不顧?”
“倒是酈將軍你,年方盛壯,原是一片錦繡的前程,卻又何苦與宵小之徒為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將軍還是聽我一言,速命麾下兵士放下兵器,歸順朝廷,則既往一切罪愆,朝廷概不追究。”
“酈將軍,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崇文隻言片語不能盡意,還望切切深思。”
酈定進一時無語,隻得舉起手來,輕輕一擺。
身後數名大漢縱馬上前,各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卷,齊齊放聲念道:
“夫人主,代天守牧,手握重器,操持乾坤,故天子之位,不可輕授。”
“先帝慮嗣子羸弱,而傳九鼎於舒王,此誠慰萬民而喜上天之舉也。”
“豈料朝有奸徒,狡險頑惡,潛包陰謀,好亂樂禍,卑侮王室,敗法亂紀,竊盜鼎司,傾覆神器。”
“今神策聞凶而怒,奮起天兵,憤慨之氣,育為風雷。山巒之裂,橫流之決,指日可待。”
“盼城內諸君,尊奉正朔,摒除凶頑,則城開之日,吾與汝共歡,不必徒然泣血,空耗性命矣!”
高崇文在城上聽罷,隻冷笑道:“強詞奪理,胡言亂語!”接著大聲下令:“放箭!”
城上弓箭手早已等得不耐,聽見主帥下令,紛紛引弓去射,一時間箭如雨下。
酈定進見勢不對,急急下令後撤,已有數人中箭落馬,飛鷹騎一時氣為之沮。
城牆之上,高崇文身後一名面目英朗的親兵忽然出聲道:“高將軍,我聽兵法中說,百裡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裡而趣利者軍半至。”
“如今神策軍先鋒自百裡外驟然奔至,人疲馬乏,被我堅城一阻,愈加失了銳氣。”
“何不趁此良機,命我軍出城掩殺,先贏他一陣,以挫敵方銳氣,鼓舞我軍士氣。”
“否則待到大軍合圍,步卒盈野,咱們便欲尋找戰機亦不可得了。”
高崇文身邊距離較近的兵士聽見此話,個個面面相覷,心想發號施令是將軍們的事,豈容你一個小兵置喙?
卻見高崇文絲毫不惱,只是微露尷尬之色,隨即搖頭道:“城外先鋒軍為右神策軍將軍酈定進所領飛鷹騎。”
“飛鷹騎輕甲良馬,善奔襲,善野戰,百裡驅馳,其勢方起。”
“城中金吾衛雖數倍於敵,然多是步兵,騎兵亦少經戰陣,貿然擊敵之銳,恐有覆亡之險。”
“長安城防堅固,我可依恃,不必以我之短,攻敵之長。”
那士兵聽了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高崇文轉頭望向城下,見酈定進已領兵退到弓箭手射程之外,按下陣腳不動。
這些飛鷹騎騎兵雖然平時囂張跋扈來去如風,但此刻在酈定進指揮之下,進退有據,隊形嚴整,確是一等一的精銳。
高崇文也不得不歎道:“我聽說酈定進作戰勇猛,統軍有方,乃是神策軍這幾年來少見的良將,如今一觀,名不虛傳。”
接著又有兵士來報,說先前派遣出城求援的輕騎紛紛受到敵軍圍攻,不是被迫退回,就是失陷被俘,除東南方向出城的幾路使者外,余者能突圍的十中無一。
高崇文聽罷,長歎道:“所謂兵貴神速,酈定進深諳此道,確是一位勁敵。”
眼見此時雙方已成對峙局勢,對方固然暫時無力攻城,己方卻也不必冒險出城挑戰,便帶著親隨回到中軍帳內。
進了帳內,那青年近衛忽然“嘻”的一笑,將頭盔摘下扔在地上,自己大模大樣地坐到了上首位置。
高崇文見狀,慌忙將頭盔拾起,拂拭了一下上面沾染的灰塵,恭恭敬敬放到那親衛身邊,口中道:“殿下方才何必突發議論?真叫老臣讚也不是,駁也不是。”
“太子萬金之軀,倘叫人知道竟然混跡軍中,隻恐有奸邪小人做些下三濫的勾當,對太子大大不利。”
“依老臣之見,殿下還是早日回到東宮為好。長安城防之上,殿下盡管放心,老臣便是拚著性命不要,也不能讓叛軍踏進長安一步。”
這青年近衛果然便是當今太子、先前的廣陵王李純。
只見他端起幾上茶杯,“咕咚咕咚”連飲幾口,這才抹了抹嘴,毫不在意地道:“都說什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依孤王看來,這都是婦孺之見。”
“先祖一刀一槍地拚殺,不知趟過多少屍山血海,這才創下一世基業。”
“後代子孫若不知個中艱辛,不明白危而後安的道理,只求平安快活,便欲守成亦不可得,更遑論發揚光大了。”
高崇文還要再諫,李純卻擺了擺手,製止了他的話語,續問道:“當日我曾與高將軍對坐深談,言及倘若神策軍果然起兵叛亂,高將軍能否領兵守住長安。”
“高將軍那時答道:‘時勢萬變,兵形如水,豈能一言以蔽之。崇文惟肝腦塗地,以死報國。’孤王當時對那個答案不甚滿意。”
“如今此事竟然成真,此時此刻,高將軍又有幾分把握呢?”
高崇文沉吟道:“城中可用之兵只有金吾衛兩萬余、宮中禁衛萬余,便是將後備軍全部算上,也超不過六萬之數。”
“長安雖說城高池深,然而城牆綿延七十裡,我軍難以盡守。神策軍擁兵十五萬,兵員數倍於我。”
“兩相比較,太子以為我軍勝算幾何?”
李純聽罷皺眉道:“難道高將軍心中也已怕了?”
高崇文哈哈大笑,搖頭道:“非也,非也。孫子雲兵者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當今繼位,天下歸心,神策軍妄議天子廢立,乃以無道伐有道,此其一也;”
“天時寒冷,野宿不利,此其二也;”
“長安城高池深、糧秣富足,此其三也;”
“神策軍左右大將軍俱依附護軍中尉,以貪賄納貢為能事,有能者屈居人下,此其四也;”
“神策軍兵士多驕橫凶悍,行止隨意,不服將令,此其五也。”
“此五事俱不如我,其軍雖眾,有何懼哉?”
李純擊節讚歎道:“好個高將軍, 原來早已成竹在胸,卻偏來嚇唬孤王。”
高崇文道:“崇文不過略盡綿力,不知殿下手中錦囊,是否管用?”
李純神秘一笑:“高將軍隻管據守城池,勝負之數,自有天定。”
兩人閑談一陣,用過晚膳之後,城外人馬之聲,愈來愈烈,城牆內兵丁頻頻換防巡邏,臉上也不見一絲笑容。
高崇文見李純面色凝重,便道:“太子殿下,時辰不早,不妨早些回宮歇息。”
李純鎮定自若,舉杯飲了一口,這才答道:“怎麽,高將軍是覺得本王未經歷過如許陣仗,信不及本王膽識?”
高崇文拱手歎氣道:“那倒不是。莫說太子,以老臣百戰之身,像如今這般率朝廷之師,對敵朝廷之兵,亦實為生平之所未遇。”言下頗有戚戚之感。
李純一拍幾案,起身道:“高將軍,我們去城上看看。”隨手拿起那頂頭盔,裝束完畢,半笑不笑地盯著高崇文。
高崇文見他目光堅決,隻得站起身來,率先跨出房門。
兩人一前一後,在無言中徑直走上城樓。
城外,火把如龍,軍營如丘,在距城牆數裡之地,綿延不斷。視野可見之內,仿佛整座長安城北、西、南三面都被火龍所圍,金鼓交鳴、人喊馬嘶的喧囂之聲,不絕傳來。
饒以高崇文見多識廣,竟也從沒有見過這般巨大的陣勢。
李純更是被震懾得說不出一句話來,至此方知自己從前那些謀劃,實在是將軍爭之事,看得太過輕易了。
但事已至此,又有什麽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