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飛廉慌忙領著眾人行參拜大禮,口中道:“掌門玉趾親臨,青雲堂蓬蓽生輝。”
“飛廉今日剛剛回山,本該先上雲峰閣參見掌門,只是途中聽說雲旗、玉露兩位徒兒有傷在身,才先回堂中看看,卻不料劣徒以魚尾葵粉詐傷,真是叫人好生氣惱。飛廉教徒無方,亦請掌門降責。”
谷聽潮哈哈一笑:“魚尾葵粉?這東西好生難取,知其功用的也不多,卻是誰出的這頑皮主意?”
趙雲旗吐舌道:“弟子頑劣,惹掌門師公和師父生氣,錯在弟子一人,與玉露師姐無關。”
易飛廉哼道:“趙雲旗,你用不著顯擺男子氣概,此事原本便是你的錯,你便想逃避罪責,也是枉然。”
谷聽潮卻沉吟道:“趙雲旗……趙雲旗?你是不是三四年前飛廉從揚州救回來的那個孩子?”
易飛廉忙道:“是,揚州一役,咱們揚州分舵損失慘重,冷師兄也受了重傷。這孩子,還有那一位徒兒嶽穆清,都是弟子從揚州帶回來的。”
谷聽潮撫弄胡須,微微出神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老朽虛度光陰,記性是越來越差了。我依稀記得,這孩子當時想要隨你習武,言辭之激烈,語氣之決絕,為少年子弟中之僅見。”
易飛廉點頭道:“掌門記性甚好,多年前的事仍然記得清楚。”
谷聽潮卻搖頭笑笑,衝趙雲旗輕聲問道:“三四年光陰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少年人決然而來,何以遽廢初心?”
聽到這話,趙雲旗直身看著谷聽潮,雙唇翕動不語,面頰卻逐漸漲紅,目中緩緩淌下淚來。
易飛廉隻道他生了愧悔之意,心下一軟,歎道:“你知道自己錯了便好,男兒大丈夫,眼淚不輕彈。”
趙雲旗卻咬著牙,從牙關中迸出話來:“殺父之仇,仇深似海,滅門之恨,恨高於天。此等深仇大恨,雲旗豈敢或忘?”易飛廉聽罷一怔。
谷聽潮歎道:“看來你心中的仇恨並未消隱,反而愈釀愈深。我那日教你止戈為武,你卻並未聽在心中。也罷,也罷,少年氣盛,我豈能教得會你看破、放下?”
趙雲旗長身而跪,目光倔強。
谷聽潮道:“你既矢志不忘家仇,若按常理推想,自當旦夕苦練,習成絕藝,將來才能手刃仇敵,了卻心願。”
“然而如今你卻無心練功,甚至不惜詐傷躲避,這其中的用意,老朽卻猜不透了。”
趙雲旗默然半晌,忽然道:“掌門明鑒萬裡,倘若雲旗再行隱瞞,未免太不曉事。但我若實言相告,掌門需答應我兩件事。”
易飛廉吃驚道:“雲旗,掌門人既然相詢,你便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豈能討價還價?”
趙雲旗堅決地道:“掌門若不答應,我便不說。師父便是罰我在堂外跪上七天,我跪死了也不說。”
谷聽潮將目光凝注在趙雲旗身上,趙雲旗毫不畏懼,昂頭回望。
易飛廉見他此時模樣沉靜堅毅,與先前浮滑憊懶之相截然不同,心中不禁暗暗稱奇。
有頃,谷聽潮歎道:“說罷,哪兩件事?”
趙雲旗道:“第一,我若實言相告,掌門不能因此將我逐出門牆;第二,我今日所言,只有掌門、師父、玉露師姐、清弟和我五個人知曉,絕不落入第六人耳中。”
“這兩件事但有一件不答應,便恕雲旗不能直抒胸臆。”
谷聽潮點頭道:“第一件事我答允你,第二件事,老朽絕不傳知他人,飛廉我也可以為他作保,這兩位小弟子麽……”
趙雲旗接口道:“玉露師姐和清弟絕不會向旁人透露,這點我並不擔心。”
谷聽潮點頭道:“那就是了,你起來說罷。”
趙雲旗平複了一下心境,起身問道:“掌門師公、師父,滅我趙家滿門的,究竟是誰?”
這話問得奇峰突起,谷聽潮、易飛廉二人俱是一愣。
易飛廉沉吟道:“直接下手的,咱們都知道是宮苑宗,可是引其前來的,卻是一個名叫乙醜的高手。”
“此人先引宮苑宗前來殺人,繼而又反手將其全部處死,其心意之叵測,令人不寒而栗。”
“咱們當時曾猜測此人是否為十余年前名動一時的塞北異客,但後來多方查證,又覺不像。”
“此人後來在河中府平叛一役中又出現過一次,再後來便失了蹤跡,再也查不到了。”
趙雲旗寒聲道:“我也暗中查探,但是根本找不到此人蹤跡,這且按下不表。但冷師伯曾說過,這人也是受人指使,指派他來的那個人,掌門與師父還記得是誰麽?”
趙雲旗初上琅琊劍派之時,虛歲不過十六,易飛廉聽他那時便有如此心機謀劃,不禁頗為驚異,停頓片刻後才答道:“那夥匪徒商議之時,曾說這位乙醜是由密州一個姓李之人派來。但是李姓乃是國姓,密州姓李之人千千萬萬,僅憑這一訊息,並不足以明斷此人姓名。”
趙雲旗點點頭道:“師父說得不錯,但這畢竟是一條線索。”
“咱們再深入想想,宮苑宗因為害怕兵權旁落,因此派殺手前去揚州暗殺高將軍,那密州姓李之人為什麽要和宮苑宗合謀?這於他有什麽好處?”
易飛廉沒有說話,趙雲旗卻又接著問道:“師父,河中府平叛那一役中,宮苑宗頭子俱文珍被證實與藩鎮私下勾通,因此被皇帝設計除去。”
“密州位於五大強藩之一的淄青道中,淄青一鎮自永泰元年為李正己所控,數十年來一直牢牢掌握在李氏一族手中,這其中,是否有些巧合?”
嶽穆清和朱玉露聽他侃侃而談,一時間如聽天書,只能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易飛廉道:“雲旗,你想得也不無道理,但淄青道的節帥府坐落鄆州,而不是在密州。如果那位乙醜辦事是出自淄青節度使的授意,那麽那位姓李之人應該來自鄆州。”
趙雲旗輕笑一聲,鎮定地道:“師父,今天的淄青節度使是誰?”
易飛廉道:“此人姓李名師道,乃是前任淄青節度使李師古的胞弟。元和元年李師古病逝,此人便代兄自立。”
趙雲旗臉色陰沉下來,一字一句地道:“四年前,李師古尚在時,此人便是密州刺史。”
易飛廉與谷聽潮交換了一下目光,均心生讚歎之意。
其實三年前易飛廉等人上長安與朝廷締結盟約不成,谷聽潮一開始雖然好生失望,但聽完易飛廉所述諸事後,點頭道:“如今這位聖天子,可以遠觀而不可近處,咱們保持些距離,倒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但他隨後又說:“為帝與為常人者不同,本朝太宗皇帝殺兄屠弟,逼退高祖,而後有貞觀之治。對於天下萬民來說,他是否孝悌,反倒等而下之。”
“如今這位聖天子若胸懷中興之志,願意靖平四海,保國安民,咱們倒也仍該謹守盟約,行力所能及之事。”
當時,他與易飛廉又複盤自揚州血案以來諸事,發現修武館激戰那一夜,在場的其實還有一個未曾露面之人,正是那人以飛石擊殺宮苑宗殺手,救下嶽穆清的性命。
易飛廉又想起嶽穆清曾說,那幾日一直感覺有人跟隨,兩相聯系,這兩者很有可能便是同一人。
再有,關於高崇文的藏身之處,宮苑宗的情報來源於灰衣人乙醜,而李純、易飛廉這一方的情報,歸根結底是來自嶽穆清。若正是乙醜跟蹤了嶽穆清,那此事前後便都說通了。
只不過,這乙醜一面與宮苑宗合作,一面卻兩次下手屠殺宮苑宗高手,立場如此詭異,卻是不知何故。
那乙醜背後之人,谷聽潮與易飛廉也查了,疑點也都集中在當時的密州刺史李師道身上。
一方面他姓李,也是當時的淄青節度使李師古的胞弟,既有動機,也有權勢。
另一方面,前去探查之人都說,李師道此人頗有智名,喜歡旁人稱之為“小諸葛”,那麽當時宮苑宗副頭領所說的“智窮山東、謀絕天下”八字評語,似乎也很適合用來吹捧此人。
只不過,情報之上也說,無論是在鄆州還是密州,都沒有打聽到“無影者”這一組織,更未聽說過李師道和無影者有什麽關系。
這些情況的查探與整理,都是在暗中進行,所知者只有寥寥數人——當然不包括趙雲旗在內。
而今,這個少年竟然自行調查,所得出的結論也與他們差相仿佛,用心之深,著實可歎。
但因谷、易二人都弄不清這乙醜與嶽穆清之間到底有何關聯,此時不便細說此事,易飛廉便岔開話題問道:“此人是誰,與你無心練功又有什麽乾系?”
趙雲旗說:“師父,以你所見,派出乙醜這人,不論與藩鎮是否有關聯,他的權勢是不是一定很大?”
易飛廉沉吟道:“我不知道。但那乙醜武功遠在我之上,比起掌門只怕也不遑多讓,後生小輩若非天賦異稟、刻苦非常,再加以難得的機緣運氣,多半終生也難以練到這種境界。”
“能禦使這樣高手的人,自然絕非庸人,至於他是有傾國之勢,還是有敵國之富,或是有什麽其他的本事,這當口上我卻也猜不出來。”
趙雲旗點頭說:“那便是了。”
“聽說當今天子登位之後,誅殺權宦,將宮苑宗連根拔除,雲旗便是有心向宮苑宗尋仇,也無人可尋,這筆債先擱下不提。”
“可是那密州姓李之人和他手下像乙醜這般的武林高手,我單憑在琅琊山中習得的武藝,可以向他們尋仇麽?”
易飛廉望了谷聽潮一眼,見對方輕輕歎氣,不由也搖頭道:“只怕太難。那乙醜武功已是高絕,而興許對頭手下,也並不只有這一個高手。”
趙雲旗點頭道:“既然如此,我練功有什麽用?”
谷聽潮忽然開口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何執意投在我派?”
趙雲旗略一沉吟,忽問易飛廉道:“師父,你曾參與河中府平亂那一役,請問最終取勝之道,靠的是江湖豪俠的單打獨鬥,還是千萬兵士的戰場搏殺?”
易飛廉聞言,不禁想起那個險象環生的夜晚,深吸口氣:“俠客身手雖強,怎能殺得盡千軍萬馬?要想製服叛亂,靠的當然是軍爭之道。”
趙雲旗點頭又問:“師父回山之前,出面聯合蘇家莊、滄浪派的好漢們,襲擾鎮海叛軍的後方,燒毀大量糧草輜重,可是將叛軍一鼓蕩平、斬賊酋李琦之首而傳之京師的,是師父帶領的江湖豪客呢,還是淮南節度使王鍔的討逆軍呢?”
易飛廉啞口無言,半晌方道:“徹底敉平叛亂的,當然是王節帥麾下大軍。”
谷聽潮喟然道:“如此說來,你所求者並非十人敵,而是萬人敵了。”
趙雲旗負手挺立,眼眸晶亮。
谷聽潮沉思道:“你既有此志向,便該考武舉,入軍旅,出將入相。琅琊劍派雖然略有薄名,但終究不過是一介江湖門派,恐怕等不來運籌帷幄的機緣。”
趙雲旗道:“掌門師公說得雖然不錯,可是廟堂之上,裙帶極重,我孤身入京,即便果真能夠突出重圍考取武舉,要想統帥一方,也只有累積軍功一途,談何容易?”
“琅琊劍派雖然只是一介江湖門派,卻有兩樁好處。”
“一是以外六舵和江湖上朋友的耳目,頗能探聽一些消息;二是藩鎮動亂之時,我派往往聯合武林中人,與平叛大軍互相呼應。”
“只要有機會出山,那麽親歷戰陣,也不是什麽難事。”
谷聽潮注視著他,嘴角一咧,緩緩地道:“趙雲旗,你胸中溝壑之深,當真是出人意表。嘿,難道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易飛廉忽道:“那麽你從前總是借故下山,私下對師兄弟說是去各處玩耍,實則是在向外六舵的師兄弟們探聽江湖傳聞,是不是?你又常常向我詢問曾經戰事的情形,也是在暗習用兵之法?”
趙雲旗昂然道:“是!不瞞師父說,這次雲旗詐傷,正是因與楚州分舵呂標師兄有約,他明日將自北地南返,雲旗屆時要偷下山去,向他打聽消息。”
易飛廉不意他如此坦然,不禁皺眉道:“趙雲旗,這詐傷罷練、私自下山均是違犯堂規之舉,你還要公然宣之於口,不怕師父懲治於你麽?”
趙雲旗聳肩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想欺瞞師父。師父若要罰我,雲旗甘願領受。”
易飛廉一時躊躇。
谷聽潮卻忽然岔開話題問道:“嗯,說到北地情形,飛廉,你此一去,協助平定鎮海叛亂之事,已在信函中詳細說明。可隨後又說要到北方查探情形,這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