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撲通”一聲,似有人雙膝跪地,接著話聲傳來:“掌門安好,於師叔差我來問,不知掌門身子好些了沒有?膳事房昨日燉的參湯,掌門似乎喝不下去,今日叫他們燉得清淡些再送來,可成?”
“嗯,今日身子恢復得不錯,參湯還按昨日的做法吧。”
“是,那弟子這就回去稟告於師叔。”
接著便聽腳步聲輕輕響起,漸漸遠去。谷聽潮側耳聽了一會兒,又從鼻子裡冷冷地哼了一聲。
嶽穆清見他臉色陰沉,不複方才和顏悅色的模樣,不由噤若寒蟬。
谷聽潮見他受驚,面皮略微松弛,淡淡問道:“方才門外的那位師兄,你還不認得吧。”
嶽穆清這兩日已聽過韓澤之名,知道是雲峰閣眾師兄中的一位。只不過雲峰閣師兄有三十多位,他尚不能一一對應,對此人的印象也很模糊,於是默默點頭。
“他出自翔鳳堂,是你呂師伯的弟子。”
嶽穆清“哦”了一聲,心中卻想:是呂師伯的弟子,那又怎樣?
谷聽潮冷冷一笑:“現如今我身邊,可是熱鬧得緊,你看寧安離開才多久,就有人偷偷地站在門外‘問安’。要是老朽多病幾日,還不知要來多少人?”
見嶽穆清默不作聲,谷聽潮忽道:“我方才說琅琊劍派危如累卵,你或許還不以為然,心想掌門師公真是老糊塗了,他自己生病,和咱們劍派安危又有什麽關系?”
嶽穆清唬得連連搖手:“弟子豈敢!弟子豈敢!”
“嗯,你確實不敢,因為你從未想到過這一節。”谷聽潮道,“小小蛙兒在荷葉上歡叫,可怎知水下三尺有急流?”
嶽穆清深感不安,有如芒刺在背,身上癢得出奇,卻又不敢動彈。
谷聽潮卻又問道:“穆清,你師父,再加上你三位師伯,你覺得他們四個人,為人如何?”
“嗯……師父當然很好,陳師伯雖然看起來挺凶,但和他處得久了便知道,他心地挺好,對弟子們縱然嚴厲些,那也是為我們好。”
“那麽,你曲師伯和呂師伯呢,怎樣?”
嶽穆清小心措辭道:“這兩位師伯,弟子都不甚熟悉,不過,大家都說曲師伯為人很和氣,呂師伯則心直口快些,都是很好的。”
“都很好?”谷聽潮嗤的一笑,“你呂師伯想將你逐出劍派,你也不恨他?”
“……呂師伯初見弟子使出奇招,有所懷疑,也屬尋常。不要說呂師伯,師父當時見我所用劍招像是歸雲劍法,也帶弟子上雲峰閣請罪來了。”
“你倒也是個菩薩心腸,凡事總是先替他人著想。”
“姨娘從小教我善有善報,雲旗師兄還念過孔老夫子的一句話,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不願被人家惡意揣度,在背後說壞話,自己當然也不能這麽做。”
谷聽潮冷哼道:“與人為善當然是好事,但若他人先做惡事,想要害你,你又該如何?”
“呂師伯他……難道做了什麽惡事?”
谷聽潮道:“你們升閣那日,在耳房中想必也聽到了堂主們的議事,你覺得他的主意怎樣?”
谷聽潮指的是呂子孟要求聯合陸家堡逼迫滄浪派放人的事。嶽穆清茫然道:“這……弟子不懂。”
谷聽潮又哼一聲,眼中精光一閃:“自去年以來,他與鎮北陸家就過從甚密,早已不止於尋常的江湖交情。此次‘劈竹手’石瑜亮前來拜山觀禮,他便留對方密議數日,內容老朽雖不知曉,但大概也都猜得到。”
嶽穆清越聽越害怕,期期艾艾地道:“掌門師公,你……你為何要對我說這些?”
谷聽潮長籲了一口氣:“哎,你師公年事已高,病也多了,這掌門之位,早晚是要傳給他人的。這人選我已想好,本欲徐徐過渡,讓他慢慢接過手來,但病情突然惡化,倒引得一些妄人生出非分之想,竟欲插手橫奪。我一日在此位,那些妄人尚自收斂,我若……哼,嶽穆清,你現在明白了麽?你若助我渡過此劫,讓老朽多得幾年壽數,琅琊劍派之危或便化於無形,否則……”
嶽穆清忽然想起易飛廉曾說過,當年顧駱之爭“不僅牽涉甚廣,死傷亦屬不少,本門其實不啻於毀派重生”,而聽谷聽潮的意思,眼下情形竟也與當年相似,更加悚然心驚。
說了這許多話,谷聽潮或許是感到倦了,又斜倚回榻上,閉目養神。
他既未屏退嶽穆清,嶽穆清便隻安靜地立在一邊,心中卻忍不住胡思亂想,猜測起谷聽潮未明言的意思來。
唯有一點是確定的,谷聽潮懷疑呂子孟暗中勾結鎮北陸家,想要謀奪掌門之位,對他已有恨惡之心,那麽他所屬意的繼承人,自然不可能是呂子孟。那麽,這個人是曲默笑、陳長空還是易飛廉?
若論資歷威望,當然是曲默笑佔先。他是掌門的首席弟子,本該排在第一順位。但江湖門派不是帝王之家,對長幼之序看得更淡,師弟強於師兄而接任掌門的例子所在多有,拜師早晚往往不足為憑。
若論身手武功,嶽穆清雖不知這四人當真下場比拚,誰強誰弱,但卻早聽劍派中師兄們說,“琅琊四俠”各擅勝場:曲默笑長於內力,陳長空強於拳腳,呂子孟顯於劍術,易飛廉優於輕功。並無一人可以鶴立雞群、傲視群雄。
若論在掌門心中的位置,嶽穆清跟著易飛廉見過谷聽潮幾次,自能感受到兩者之間關系融洽,似有一種無言之默契。但這種感覺隻可意會而無法實證,何況他又不知谷聽潮與旁人私交如何,自然也難以定論。
他正雜念紛亂時,門外忽然又響起自遠而近的輕捷腳步聲。嶽穆清手一抖,露出驚懼之色來。谷聽潮卻遽然開目,鎮定自若道:“是寧安回來了。”
只在兩個呼吸之間,房門從外微微打開,寧安輕手輕腳地拿著一副卷軸進來,見嶽穆清還在室內,不由微露憂愁之意:“掌門,你今日身子還未全好,原該多多休息,不可與人長談的。”
谷聽潮微微一笑:“無妨,穆清是來幫忙的,我這怪病的破解之法,說不定還要著落在他身上。”
寧安聽了,對嶽穆清叉手拜道:“如此,辛苦嶽師弟了。”嶽穆清慌忙回拜。
待寧安回到屋外,谷聽潮示意嶽穆清將卷軸掛起。其時窗外有陽光灑入,將室內照得亮堂,那“悔”字蕭索之意稍減,而蒼勁一如初時。
谷聽潮上前撫摸卷軸,手指從“悔”字的每一筆上輕輕劃過,雙目微眯,似在遙想當年舊事,許久才歎道:“驚才絕豔,驚才絕豔啊!創劍之難自不必言,庭霄祖師卻能將劍法融入一字之中,而這字無論端詳、撫摸,都難察其異。我觀舊日典籍中,曾有人言庭霄祖師之才,猶在秉笙祖師爺之上,那時隻道是歸雲一系的溢美之詞,如今方知,並非虛言。”
嶽穆清環顧四周,接話道:“掌門師公,這字在白天看不出異樣,須得在夜間用燭火照耀,又以風吹燭火,使燭光搖曳,才能看出字影變幻來。”
谷聽潮道:“也罷,今日留得你也久了,你先回去吧,到了晚間,我再差人傳你過來。這段時間,可要辛苦你了。”
嶽穆清忙道:“掌門之疾牽涉劍派安危,這也是弟子分內之責,怎敢說辛苦?”
谷聽潮又叮囑道:“嶽穆清,我知道你年紀雖小,行事卻向來穩重小心,但還是要多囑咐你一句,你與我鑽研歸雲劍法以求治病之事,是為絕密,絕不可泄露給他人知道,再親近的人都不行。須知人心隔肚皮,若是這消息輾轉落入有心人之耳,說不定就會有人狗急跳牆,你明白麽?”
“明白!”嶽穆清挺直腰板,“禁外泄絕密為劍派五禁之一,弟子明白其中輕重,絕不會有差池。”
回到抱樸院內,孟驚濤等人卻已從靜思室回到了住處。見嶽穆清姍姍來遲,譚青山上前兩步,伸胳膊環住嶽穆清肩膀,笑嘻嘻地道:“嶽師弟,去了那麽久,韋師兄一定是教了你什麽絕招,你教教我唄?”
嶽穆清這幾日倒是與譚青山最為親近,見他與自己開玩笑,正要笑著回一句嘴,卻忽然想起這譚青山正是呂子孟的徒弟,心中咯噔一響,臉上不由微微變色,旋即勉強笑道:“哪裡的話,小弟本領低微,哪能去學什麽絕招?”
眾人之中,以孟驚濤年紀最長,加之外放出去幾年,於人情世故也最為老練。他見嶽穆清神情,料他與韋尋智之間的事大約不便直言,便對譚青山道:“譚師弟,咱們習劍進度不一,且各有長短,韋師兄單獨指點都是常事,也不必告知別人,有什麽可瞎打聽的?”
譚青山“嗨”了一聲,訕訕道:“我和嶽師弟開玩笑呢!嶽師弟又不是小氣的人,哪能計較這些?”
陳學義在旁邊一聲不吭地脫去練功服,換上常服,忽然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學劍當腳踏實地、循序漸進,一天到晚取巧鑽營,算什麽本事?”說罷也不等眾人回應,摔門而去。
孟驚濤和譚青山與他們相處幾日,早看出陳、嶽二人之間有些矛盾,也旁敲側擊地問過,大約知道是嶽穆清憑借那幾招奇招脫穎而出,竟惹得嫡系師兄不滿。
這兩人對嶽穆清的奇招倒沒有什麽敵意,孟驚濤甚至還跟他學了兩招,頗覺有趣,當下安慰他道:“嶽師弟,你別往心裡去。陳師弟這個人,心地不壞,只是脾氣耿直莽撞些,他一時腦子轉不過彎來,時間長了,或許便好了。”
嶽穆清諾諾稱是,把話題轉了開去。到了晚間,四人照例去靜思室做晚課,正打坐吐納間,韋尋智又進來,衝嶽穆清招手道:“穆清,你來。”這一下,連孟驚濤臉上都露出驚異的神情。
到了門外,韋尋智低聲道:“掌門又傳你即刻上雲峰閣。”嶽穆清道:“是。”
韋尋智頓了頓,終於忍不住問:“嶽師弟,怎麽掌門一日內三番兩次地傳你去見?從前不消說新弟子,連堂主都不見得受他如此關注。”
嶽穆清道:“掌門有要事相詢,至於什麽事,請恕師弟暫不能相告。”
韋尋智面露驚異之色,或許在想,有什麽事需要問你這個小弟子,還要問好幾次?但他終究忍住了疑問,點頭道:“明白,這個自然。”
嶽穆清上了雲峰閣,又是寧安將他帶進掌門臥房,自己在門外守候。谷聽潮早已在卷軸前的書案上點起一盞油燈,手拿蒲扇坐在榻上等著,見嶽穆清來,笑道:“你來啦?雲峰閣建在避風之處,沒有山風吹來,老朽隻好用此物代替,也不知道是否合用。”
嶽穆清道:“弟子也不知道,但總要試他一試。”
他上前從谷聽潮手中接過蒲扇,道:“弟子來扇風,掌門注意看那卷軸。”
他拿蒲扇朝著油燈緩緩揮舞,使燈火搖曳起來,但又不至於被撲滅。谷聽潮凝神細看,果覺那卷軸上字影飄搖,仿佛動了起來。又過一會兒,兩人忽然齊齊一聲輕呼:“有了!”
方才字影變幻,赫然便是一招“橫江飛渡”。這是善忘僧教給嶽穆清的十一招劍招中的第二招,嶽穆清早已熟稔於胸,而谷聽潮武學大家,親自試演過幾次後,一眼就看了出來。
兩人繼續依樣施為,又過一會兒,卷軸上又顯出一招,乃是第五招“鷂子翻身”。緊接著是第七招“風前擺柳”,正是嶽穆清在望日問劍對陣孟驚濤時反敗為平的那一招。但再往後字影一晃,依稀顯出一招劍招來,兩人皆不認得。
“穆清且住。”谷聽潮輕喝一聲,讓嶽穆清放下蒲扇,“方才也是一招劍招,不在你那十一招當中。”
“是,回首居那一夜,弟子好像看到過這一招,雖不認得,但確實像是個劍招。仿佛是用劍者帶劍退步,將敵手兵刃帶偏,隨後劍刃斜撩,劈刺敵手臉面。”
谷聽潮讚道:“小小童兒,倒是頗有悟性。”將鐵劍取在手中,依樣施為。
嶽穆清見他用劍簡明扼要之余,卻余威不盡,果然是一代宗師,不禁暗暗佩服,歡欣道:“掌門師公,你這劍招和卷軸中所示,幾乎毫厘不差。如此看來,咱們說不定還真能從卷軸中,盡學那歸雲劍法。”
谷聽潮面色平靜道:“還早,繼續扇風吧。”
這師祖孫二人在鬥室之中忙活了兩個時辰,看到了善忘僧十一招中的九招,不認得的則有七招。那字影中的招式雖然倏生倏滅,但谷聽潮本是劍法大家, 再加嶽穆清之補充,何況有些招式還會重復出現,因此他一一試演之下,倒也能使其同符合契。
至夜深,谷聽潮命嶽穆清止了扇風,沉吟道:“穆清,今日能學到七招,進展便算很快,但我想了想,這其中還有幾大難點,仍是不易克服。”
“其一,咱們不知歸雲劍法共有幾招,即便曠日持久地以燈火相照,也不知這卷軸所示的劍招,是否能夠顯示完全。”
“其二,若按曾祖師在起居注中所說,這劍招要依序修煉,方能起效,但燈火的變化本無序可言,所顯現的劍招,自然也是亂序的。”
“其三則最為要緊,這卷軸固然能顯現劍招,卻無法顯現內息調用之法,而後者或許才是壓製百川之疾的關鍵。”
嶽穆清聽他說來,此事似乎確實極難,但仍出言鼓舞道:“掌門師公,此事若是簡單,豈能歷數十年、經數代掌門,而仍不可解?但咱們能在回首居卷軸中發現歸雲劍法的奧秘,這已是得前人所未得,只要一步步地去做,說不定那些難解之處,慢慢的也能發現解決之道。”
“不錯,千裡之行,始於足下,功到自然成,即便不成,亦無愧於心了。你有這等眼界心性,前途無量。”谷聽潮目露讚許之光,撚須微笑道,“不過,此事不急於一時,你先回去歇息吧,日後我再傳你前來。”
“是。”嶽穆清略一遲疑,又補充道,“只是有一事,弟子頻頻往雲峰閣跑,或許會引起師兄們的疑心,弟子又不好解釋。”
“此事我已經想到了。你放心,明日我便會妥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