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空一見曲默笑,驚愕萬分:“曲師兄?你不是在去蘇家莊的路上麽?”
曲默笑將手一拱,神情莊重:“愚兄三日前帶隊出發,但昨日接到我門下弟子飛馬來報,說派中傳言掌門病危。愚兄心想,蘇莊主的壽宴,其實時間還十分寬裕,但掌門的身體卻是大事,於是愚兄吩咐車隊繼續慢慢前行,我自己先快馬回山,看望掌門他老人家。”
陳長空聽他說得在理,點了點頭,目光又越過曲默笑,向後看去。待看到兩人,他臉色一沉,怒氣衝衝地道:“徐師弟!孟師侄!按原定計劃,山門發箭示警後,你們當率所部人馬,在一刻鍾之內齊聚主峰腳下,你們為何遲遲不到,直至此刻才來?”
他所呵斥的徐師弟,是宓延釗的首席弟子徐靈木,因宓延釗年事較高,別惠堂的日常事宜,通常都是聽徐靈木吩咐。徐靈木也頗有些畏懼陳長空,被他這般呵斥了一聲,神色有些尷尬,嘴裡囁嚅了兩句“這個”,眼睛不自覺地瞟了一下曲默笑。
這時,站在他身邊那個紅袍青年不慌不忙地行禮道:“回陳師叔的話,驚濤見山門示警,立刻率我天機堂弟子下了大豐山,恰在山腳下碰到我師父回山,我將事情同師父簡單一說,他便帶隊向雲峰閣而來。只是在路上,咱們遇到不明身份的敵人襲擾,他們在遠處放箭,一觸即走,追又追不到,甩又甩不脫,好生煩惱。後來又遇到別惠堂宓師叔祖、徐師叔帶隊來,他們也是一樣的處境。我們後來分出一支隊伍專門斷後應敵,好不容易,這才上了山來。”
這紅袍青年正是孟驚濤。嶽穆清等人這才意識到,孟驚濤並沒有在雲峰閣劍陣中,參與方才的平亂大戰。此時他未身著雲峰閣的紫衣,而是穿了天機堂的紅衣,看起來顯得有些陌生。
陳長空聽他回話滴水不漏,臉上怒氣稍抑。曲默笑這時又道:“沒想到,我們那呂師弟竟然如此大膽,敢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來!他人在何處?待我向師父問安後,倒要好好問一問他,究竟居心何為?!”
陳長空聽罷,臉上露出悲哀之色,用手示意那棺木道:“大師兄,可惜你來晚了一步,奸賊固然已經授首,可是咱們的師父,他也……”
曲默笑大驚失色,那張和藹的圓臉忽然變得煞白,愣了半晌才搶上幾步,撲向棺木,一掌將棺蓋擊開,盯視著棺內人的面龐。
驀然間,這永遠笑著的人撲在棺木之上,大聲嚎啕起來:“師父!師父!你老人家睜眼看看我,我是默笑,我是默笑啊!……”
曲默笑素有風度,眾人從來未見他如現在這般失態,心中均感惻然。
曲默笑哭了一忽兒,情緒漸漸恢復平穩。他掏出絹帕,將臉上淚痕擦盡,這才開口問道:“是姓呂的奸賊害死了師父?”
陳長空並未親見谷聽潮之死,這話由他來答並不合適;再者他忽然想起,易飛廉既已接任掌門,自己雖是師兄,卻也不宜頻頻發言,壓過了掌門師弟的風頭。於是他看了一眼易飛廉,卻猛然意識到,自曲默笑上山以來,易飛廉一直沒有說過話。此時,易飛廉的目光一直在曲默笑身後眾人身上逡巡。
曲默笑見無人答話,起身向後看了一眼,見陳長空正看著易飛廉,易飛廉卻看著自己的部眾。他的臉上露出人們熟悉的微笑來:“易師弟,怎麽了?”
陳長空見易飛廉仍不答話,心中暗自疑惑。以他對易飛廉的了解,這位師弟絕不是那種一登上高位便頤指氣使之人。但眼見場面變得尷尬,他忙道:“曲師兄,掌門臨終之前,已定下由易師弟接任掌門。咱們今後,得稱呼掌門師弟才是。”
“哦。”曲默笑聽了,臉上笑意更盛,不緊不慢地回問道,“還有這事?愚兄倒是孤陋寡聞了。兩位師弟,不是愚兄不曉事,有意難為你們,實是掌門傳承之事,事關我派根本,不能不謹慎對待。請問掌門傳位遺命,可有白紙黑字為憑,抑或有各堂主長老,親自見證?”
陳長空愣了一下,轉頭看了看易飛廉,又看了看嶽穆清,這才道:“當我趕到時,師父已經逝世,易師弟正和姓呂的奸賊對峙,他身上既有明微劍和百川神功秘籍,又有我這位嶽師侄作證,說師父已傳位給他。再者說,師父此前所有安排,皆是命我襄助易師弟,對付姓呂的。難道以曲師兄之見,此事還另有別情?”
曲默笑搖頭道:“有沒有別情,愚兄可不知道,但這天大的事,憑易師弟一人所言,可太難服眾了——哦,還要加上那位小師侄。但若我沒記錯的話,這位嶽師侄,也是我易師弟的高徒吧?”
他言下之意,自然是認為嶽穆清偏幫易飛廉,說出來的未必是真話。嶽穆清急得直欲跳腳,大聲道:“掌門師公就是傳位給我師父了,不但在臨終前親口說了,而且曾經寫下遺命,蓋上過掌門的印信!”
他雖然年紀不大,但也知暗室密議之事,說不定涉及機密,不一定方便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此中分寸,只有易飛廉能把握得了。於是他目視易飛廉,希望師父親口剖白,將此事來龍去脈說清楚,釋去他人之疑。
谷聽潮臨終傳位時,已經身受重傷,所說的話除了離他最近的易飛廉和嶽穆清,其余人都沒聽清。但若有落諸筆端的傳位遺命,那這掌門意旨就清晰明了、無可辯駁了。於是眾人一起看向易飛廉,等待他出示關鍵證據。
易飛廉開口了,但他並沒有對著曲默笑,而是以一種平淡中暗含威嚴的聲音道:“於師兄,你怎麽沒和執事院的弟子在一起?”
於進帆不防他忽然發問,茫然道:“啊,啊?噢,今日上午,宓師叔差人來傳,說別惠堂弟子眾多,屋宅分配不足,叫我去實地看看,準備再擇空地興建院落,我便帶了一名工事房的弟子一起去看了看。後來,後來山門突發響箭示警,別惠堂全體出發,我也就跟著一起來了。”
易飛廉沒有深究,又問:“於師兄和嚴師兄向來親近,形影不離。方才執法院的弟子說,自昨日起就沒見到嚴師兄,不知於師兄可知道,嚴師兄去了哪裡?”
於進帆臉上掠過一絲慌亂,忙道:“我,我不知道……”他的眼光不自覺地瞟了一下曲默笑,急忙低下頭去。
易飛廉忽然轉向曲默笑,神情變得咄咄逼人:“曲師兄,嚴師兄去了哪裡,你知道麽?”
曲默笑愣了一愣,瞬間又恢復了和藹可親的笑容:“易師弟,你這話從何說起啊?嚴師弟是本派執法長老,又不是我天機堂的囚徒,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麽,我怎麽知道?”
易飛廉忽然舉起掌門劍,颯然轉身,環視場中,朗聲道:“兩天以前,也就是十九日晚間,先掌門在雲峰閣密室中,召見了宓師叔、嚴師兄、我,還有孟師侄和小徒穆清,當眾宣布了傳位遺命,將掌門之位傳了給我,而遺命手稿,就交給了嚴師兄保管。”
曲默笑道:“哦,原來掌門遺命在嚴師弟手裡,這簡單,把他找來不就是了?”轉頭向執法院的弟子揮了揮手:“你們師父究竟去了哪裡,還不快去找?”執法院弟子們連忙應答,紛紛掉頭下山。
曲默笑轉過頭來:“嚴師弟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不過聽易師弟方才所言,參與密議之人還有好幾位,若是大家眾口一詞,說掌門之位已傳給了易師弟,愚兄自然沒有意見。”
說到這裡,他率先向宓延釗叉手一躬,慢條斯理地道:“宓師叔,你老人家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當時先掌門到底是將掌門之位傳給了誰,還請你老人家秉公直言。”
宓延釗滿臉都是誠惶誠恐的神色,他勉強笑了笑,面上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處,神情反而顯得更加難看了。他環顧四周,茫然地囁嚅了半天,這才擠出一句話:“呃,這,老朽……不知道。”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什麽叫“不知道”?
易飛廉皺眉道:“宓師叔,密會之時,你我都在現場,先掌門還曾征詢你的意見,你還說‘掌門但有所命,自當遵從’,還說小侄‘德配其位’。當日昭昭,何以今日昏昏?”
曲默笑道:“易師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師叔他老人家年紀大了,記事情不那麽清楚,也是有的,咱們做晚輩的,可要體諒著些。宓師叔,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不知道’,還是‘沒這回事’?”
宓延釗苦著臉想了一會兒,看了看曲默笑,又看了看易飛廉:“哎,老朽年紀大了,耳音有時不靈,先掌門當時說些什麽,其實老朽也沒聽清楚。不過只要他老人家定下章程來,咱們一體遵從便是……”
接著他便自顧自嘰裡咕嚕地念叨起來,說些什麽“大家都是手足兄弟,一切從長計議”之類的話。
曲默笑輕咳了一聲,打斷了他的絮語,溫言道:“宓師叔,辛苦你了,既然師叔沒有聽清,咱們再問問別人。”
他轉向孟驚濤,孟驚濤與他眼色一對,不待他出言詢問,便上前兩步,向他行了個禮,又向在場幫眾團團一揖:“各位,密會之時,我也在場。”
他聲音洪亮,面容冷靜,態度堅定,眾人皆安靜下來,聽他說話。
孟驚濤續道:“當時呂氏奸賊反跡已露,谷掌門召各堂密會。我師父當時已離山前往蘇家莊,因此掌門召我代表天機堂,召宓師叔祖代表別惠堂,召易師叔代表青雲堂,召嚴師叔商量平叛後如何定罪。陳師叔因為身負盯住叛賊的重任,因此當時沒有與會。”
眾人聽他這番話,均覺得滴水不漏,十分有理,紛紛點頭。
孟驚濤話鋒一轉:“當時平叛事務剛剛商量完畢,掌門突發急病,咱們這會也就散了。至於繼任掌門人選,谷掌門興許已有屬意,在那會上卻是沒提。”
他話音剛落,嶽穆清便氣得大叫起來:“孟師兄,你怎麽胡說八道?你怎麽胡說八道?!”
同期升閣四人之中,嶽穆清與譚青山關系最要好,但對孟驚濤卻最為尊敬。孟驚濤平時待人和氣,做事周到,不論誰與他相處,都覺得如沐春風。但就在眼前,當著所有人的面,這位令人尊敬的孟師兄,卻編出了一套與事實完全不同的假話!
曲默笑仍是微微笑道:“嶽師侄,你且莫急。你與我徒兒驚濤都參加了這場會議,大家自然都有發言權。曲某固然不會因為我徒兒之言,而定論你在說謊;那麽同樣,你誣指驚濤所言不實,恐怕也不妥當吧?”
嶽穆清氣得渾身發抖,易飛廉卻感到周身罩著一張無形的大網,那網正在慢慢收緊。
暗室密議之時,在場者共有八人:谷聽潮、寧氏兄弟、宓延釗、嚴平生、孟驚濤、嶽穆清和他自己。如今掌門和寧氏兄弟逝世,嚴平生下落不明,宓延釗和孟驚濤都矢口否認,嶽穆清雖竭力支持自己,但他人微言輕且又是自己嫡系,光憑他一語很難服眾。
而且,如果孟驚濤早已改旗易幟,宓延釗又因恐懼而屈從,那麽密會對曲默笑而言,便沒有了秘密。難道他會放任嚴平生公布那份對自己不利的傳位遺命?
易飛廉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他開始意識到,以嚴平生的執拗脾氣,如果他既不願交出掌門遺命,也不願作偽證,那麽……
也許他再也見不到嚴平生了。
這種可怕的念頭,從前他絕不會生出來。無論外面的江湖如何險惡,谷聽潮於他始終如父,而琅琊劍派始終如家。但今日,當他親眼看見雲峰閣前如煉獄一般的殺戮場,親眼看見呂子孟一掌打死師父,他的信心已經動搖了。
“驚濤,那按你的意思,所謂的掌門傳位遺命,根本是子虛烏有?”曲默笑摸著下巴,眼睛微微眯起。
“就驚濤所知,掌門並沒有出示過什麽傳位遺命。”孟驚濤再次躬身,又向在場眾人團團一揖,表情十分嚴肅。
“你看,這可麻煩了,長空,飛廉,你們怎麽看?”
易飛廉覺得一股深深的寒意從心底冒出來。即使當他面對呂子孟那劍拔弩張的攻勢,七八十人鐵壁合圍時,都沒有這樣的恐懼。他不禁看了曲默笑一眼,想看穿那一直微笑的臉下面,究竟藏著怎樣的心思。
這個心思,師父從前知道嗎?
以師父的智慧和眼光,他絕不會毫無察覺。這或許就是他先將曲默笑派出山去,才突然召集眾人密會的原因——他需要以一個合理的契機, 將這個大弟子排除在核心議事圈之外。先調曲默笑這頭“虎”離山,再引呂子孟這條“蛇”出洞,隨後關門打狗,收拾殘局。等到曲默笑從蘇家莊回歸,一切早已塵埃落定,他只有乖乖低頭的份。
然而現在,一切都被改變了。被谷聽潮視為“自己人”的孟驚濤,不知為何投向了曲默笑。他將這頭早已被調出去的虎,重新又放回山中。
如果曲默笑真的是虎,在那種錯綜複雜的情況下,他會通過什麽樣的辦法,去掌控局面?
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控制天機堂,也許還能憑借自己的威信,脅迫或者架空宓延釗,控制別惠堂。但這還不夠。谷聽潮的謀略和武力都令人畏懼,只有拖住玄元堂,讓呂子孟盡可能地消耗雲峰閣的實力,他曲默笑才能後來居上。
那些拖住三堂援軍的不明身份的敵人,到底是呂子孟的,還是他曲默笑的?
易飛廉忽然想起谷聽潮臨終時要講卻沒有講完的那句話。
當時谷聽潮用盡最後的力氣,在他耳邊說道:“要小心,小心你去……”
去什麽?當時易飛廉沒有明白。這句話後面無論接什麽,聽起來都不太通順。
但是現在他明白了。
那根本不是去聲,而是陰平。那個“去”字不是“去”,而是“曲”。
谷聽潮想要說的話,是:“小心你曲師兄。”
易飛廉感覺自己變成了樹乾上的一隻螳螂,才剛剛費盡氣力,抓住一隻鳴蟬,身下就投射出黃雀尖喙的暗影。
事情已經失去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