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穆清的意識浮在一片混沌之中,他想要觸摸這個世界,卻找不到自己的形體。
我是活著?抑或死了?抑或半生半死,永世不入輪回?
……
“張五郎,不知道怎的,我今晚一直有些心驚肉跳。你說夜裡,敵人不會來劫營吧?”
“嗨!進喜呀,我看你是被白天的仗嚇破了膽。那鐵甲豹彪軍再是凶猛,也是爹生娘養的血肉之軀,整整打了一天,難道不要歇息?再者說,阿跌將軍早已安排了輪流夜守,這些事情,還要你這個小兵來操心?”
“哎,我老琢磨著,這場仗咱們打不贏啦。你看,酈將軍戰死,神策軍連敗兩陣,軍心都散了。朝廷的兵都不頂事,難道靠我們河東軍打成德軍?這恆州跟咱們有什麽關系,咱們拋家舍業,為了啥呀?”
“噓,小聲點!你不要命啦!說這些動搖軍心的話,讓押官和隊正聽見了,非砍你的頭不可!”
兩名士兵正嘀嘀咕咕說得起勁,忽覺身後帳簾微微掀起,微弱的燭光透射出來。他們回頭一看,見臉色蒼白的嶽穆清站在身後。
“嶽壯士,你醒啦!”“嶽壯士,你還好吧?”
嶽穆清感覺自己像踩在雲朵之上,渾身綿軟無力。他扶著木柱,開口問道:“我……昏迷了多久了?”周圍暮色四合,只能看出是晚上。
那個進喜答道:“嶽壯士,你睡了五六個時辰啦。早晨,有幾個沙陀人把你抬到我們後軍,囑托我們好生照料。咱們這一天帶著你顛來簸去,你卻一直沒有反應,咱們真擔心你醒不過來呢!”
嶽穆清揉著腦袋,定了定神,轉而又問:“你們方才說,戰死的酈將軍,是左神策軍大將軍酈定進嗎?”
兩名士兵猶豫不答,半晌,張五郎開口道:“嶽壯士,你有病在身,這些事就別打聽了……對了,朱邪將軍傳口信說,等你醒了,一定要通知他,進喜,你快去稟報一聲。嶽壯士,我先扶你進去坐下,外面風大。”
嶽穆清沒有抗拒,他確實太過虛弱,以至於站不了太久。
坐下之後,他閉目內視,發現經絡中空空蕩蕩,那些狂暴的真氣不知道躲去了哪裡,興許是膠著在丹田之內,也可能是散入了諸穴之中……而更令他悚然心驚的異象,是十二正經中最後四條難通的經脈,竟已全數貫通。
如此一來,未通的經脈只剩任督二脈。距離去年破關入門,才過去將近一年時間,這百川神功的內力激蕩,果然非同凡響。等到任督二脈亦被全數打通,自己是不是也就步入了掌門師公的覆轍?
正胡思亂想間,帳簾一掀,一前一後進來了兩個人。朱邪執宜走在前面,臉上一如既往的平靜,但上來撫摸他肩頭的手卻好生溫暖。
“穆清,你怎麽樣了?”
“我……為什麽會在這裡?”
“哈哈,那還不虧得我老史把你從戰場裡搶出來?”後面那個人說。
嶽穆清偏過頭去,看見了史敬奉。史敬奉雖然笑嘻嘻的,但嘴唇有些發白,左臂被繃帶裹得嚴嚴實實。
“你受傷了?”
“哈哈,小傷,小傷。”史敬奉又打了個哈哈。
“什麽小傷?一條胳膊險些廢了。”朱邪執宜打斷了他,對嶽穆清解釋道,“聽士兵們說,你殺死了拜火教的一名首領,就昏了過去。另一名首領大怒,甩九節鞭頭刺你前心,史校尉撲在你身上,鞭頭正中他的左臂,洞穿臂甲,扎進了臂骨。史校尉的親兵拚死衝上來,保護你們二人。便在那時,我們後援部隊到了,殺散了這些教眾,那首領便帶著余部逃走了。”
嶽穆清神色一肅,朝史敬奉叉手行禮道:“史兄舍命相救,穆清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大恩無以言謝,容當日後慢慢報答。”
史敬奉卻擺擺右手:“沙場同袍,拚死相救,那都是義所當為,有什麽可謝的?”
嶽穆清問:“那兩名胡人首領,功夫好生厲害,他們是什麽來頭,可查清了嗎?”
史敬奉和朱邪執宜對視一眼,兩人都坐下來。史敬奉小心翼翼地偏著身子,讓受傷的左臂不至於挨著扶手,這才呼了口氣說道:“小可汗帶兵殺來,擊潰了對手,還捉了十幾個俘虜。咱們在路上審問了一番,那兩名首領果然都大有身份。”
“死在你手裡的那個金發首領,是千裡迢迢前來東土傳教的大秦國人,被拜為祆教的‘第八尊者’,他的本名別人都不知道,都隻叫他‘辛未’。”
“那使九節鞭的棕發首領,是西域波斯人,他的地位比那金發人更高,據說是‘第四尊者’,別人也叫他‘丁卯’。”
“辛未、丁卯……”嶽穆清呢喃著,這兩個名字觸動了他遙遠的記憶。
“很奇怪,對吧?這一聽就是取自華夏的天乾地支,丁卯是第四個,辛未是第八個,恰好符合。”朱邪執宜接過話頭,右手伸入懷中,掏出一物,“你瞧,這便是那第八尊者身上的東西,精致得很哪。”
嶽穆清伸手接過,細細端詳。這是一塊通體透明的牌子,入手冰涼,一端打出孔洞,穿有絲絛,可以系在腰間。牌子上面工工整整地刻著兩個隸體字:“辛未”。
遙遠的記憶穿破重重迷霧,撲面而來。
“無影者。”
“什麽?”朱邪執宜和史敬奉都沒有聽清。
嶽穆清吐出了一口氣:“祆教中頗有一些身具異能之徒,自稱是彼教神主用聖火所造,無形無影,故而稱為‘無影者’。這些無影者隱沒了真實姓名,都以乾支代稱。”
對面兩人皆面露訝色,半晌才問:“你怎麽知道這些?”
嶽穆清道:“元和二年九月,鎮海軍節度使李錡起兵造反,我師父易四俠參與平亂,曾在戰場上和無影者打過照面,還擒住了一人,只是那人隨即自盡,沒有審出口供。師父沒給我看過那人的腰牌,但他當時所敘述的,和此物完全一致。”
“再早一些,在貞元二十年,我之所以會投入琅琊劍派,到我師父門下習武,也是拜一位名叫‘乙醜’的無影者所賜。那時,他們與朝中一個叫做宮苑宗的流派聯手,想要刺殺高崇文將軍,我也被卷入其中。”
揚州滅門夜是嶽穆清的命運轉折點,是他一輩子的夢魘。當然,由於並未親歷,此事對他的衝擊遠比趙雲旗為小。他如今已能對旁人說出此事,盡管並不想詳述其中細節。
朱邪執宜雖與嶽穆清相識已久,卻也不曾聽他說過那番舊事。此刻他無暇尋根究底,只是沉思道:“如此說來,至少在五六年前,這祆教便已經插手我大唐內政,結交地方藩鎮。然而朝野之間,似乎從無人公開討論此事……哼,這祆教如此隱跡藏形,暗地裡卻又瓜連蔓引,所謀者恐怕不小。”
但眾人於此事所知寥寥,說到這裡,也就談不下去了。史敬奉轉而問道:“嶽少俠,你的病,到底是怎麽回事?”
嶽穆清歎了口氣,這事畢竟說來話長,他也沒有心情一一道來,便沒接史敬奉的話,只是對朱邪執宜道:“兄長,我方才內視了一番,十二正經俱已貫通,全身穴位,僅余任督二脈中還有十余個未通了。”
史敬奉不是內修之人,不明話中深意,朱邪執宜卻大驚道:“怎麽這麽快?”
嶽穆清苦笑道:“琅琊劍派立派百年,百川神功饒過了誰?”
朱邪執宜一時間不再說話,只是立起身來,在帳內踱步。來回走了幾趟,他忽然站住,沉聲道:“穆清,你有恙在身,不宜繼續參戰了。我這就派人把你送出戰場,先回神武川暫候。”
嶽穆清沒有立刻回答,卻反問道:“我聽說左神策軍大將軍酈定進陣亡,是怎麽回事?”
朱邪執宜和史敬奉二人聞言,面色都是一沉。
朱邪執宜指了指地下:“穆清,你猜我們現在駐軍在何處?”
嶽穆清搖了搖頭。
朱邪執宜從懷中取出一塊布帛,攤開展平,是一幅簡易的河朔地圖。他用手點了點恆州所在的位置,往東北方向劃出寸許長度,指了指木刀溝的北岸:“我們就在這裡,新市鎮,也就是神策軍昨夜駐軍之處。”
他又從那裡向北劃出一個小指指節的長度:“從這裡向北二十裡,也就是行唐縣東郊,鐵甲豹彪軍眼下就駐扎在那裡。神策軍主力,以及范節帥所領的河東軍分部,還在他們的北方十余裡處。”
嶽穆清在地圖上看了一會兒,皺眉道:“我們昨夜剛剛從洄湟鎮南渡木刀溝,今天又回到了北岸?怎麽越打越回去了?”
史敬奉解說道:“今日晨,我部殺散祆教教眾之後,一直向東奔去,到了神策軍原定的渡河點,才知道神策軍偷渡木刀溝已經失敗。”
“原來,敵人果然早已探知我軍主力的動向,引六千鐵甲豹彪軍以及兩千弩兵、步兵埋伏在此,趁飛鷹騎半渡之時,發動突然襲擊。”
“飛鷹騎在河流中間遭遇敵軍弓弩手的亂箭齊射,一時陣腳大亂,許多人都落馬墜河。有十余騎勉強在南岸登陸,便被重甲騎兵衝擊,敵人以逸待勞,以有備攻無備,先鋒部隊全軍覆沒。”
“酈定進將軍見接戰不利,親自揮舞中軍大纛,率領近衛騎兵強渡過河,並在南岸建立灘頭陣地,掩護後續部隊過河。”
“本來,若是神策軍全速搶渡,當能在人數上佔據優勢。”
“然而,宣慰使吐突承璀見對岸敵軍凶猛,又開始猶豫是否要改變渡河地點。”
“神策軍步兵引而不發,只有數千飛鷹騎過河,被敵軍圍堵在灘頭陣地中,以少打多,矢盡援絕。”
“酈將軍見此戰無望,隻得令飛鷹騎余部渡河北返,以免全軍陷於死地,自己則領兵斷後。”
“誰知,成德軍‘八大金剛’之首、鐵甲豹彪軍主帥李寂,看出酈將軍身份特殊,便親率一彪兵馬,將酈將軍堵在木刀溝南岸,斷了他退卻的路。酈將軍浴血奮戰,終究寡不敵眾,被李寂一刀砍落在馬下……”
史敬奉說到此處,長聲歎息,言語中說不出的惋惜。
此次天兵東來,眾人皆知酈定進雖是名義上的統帥,實際上卻屈居吐突承璀之下。酈定進頗有勇名,朱邪執宜、史敬奉等人雖在河東軍中,亦知其既有報國之志,又有統兵之才,如今卻慘死在木刀溝南岸,思來實在令人扼腕。
朱邪執宜見史敬奉只是歎息,便接過了話頭:“敵軍將神策軍南岸隊伍全殲之後,竟然一鼓作氣,渡河北攻。”
“那位吐突中尉本想在北岸列陣,也如法炮製,擊敵半渡。但主將陣亡,全軍士氣已衰,一接觸敵人便全線崩潰,可謂兵敗如山倒。”
“當時,范節帥領河東軍為後軍,幸虧他果斷率軍繞側翼發起反擊, 阻滯了敵軍的突擊,才掩護神策軍安全北撤。”
“我部追到南岸之時,敵軍主力剛剛北渡,正和范節帥他們廝殺,於是我部也向北渡河,和范節帥南北夾攻。不過這鐵甲豹彪軍好生驍勇,就算腹背受敵,依舊臨危不亂,混戰半日,難分勝負。”
“到了晚間,各方皆已疲憊不堪,范節帥部脫離敵軍,向北去追神策軍了。鐵甲豹彪軍駐扎在行唐縣東,我部則退守此地,以待明日再戰。”
嶽穆清在地圖上比劃了一會兒,說道:“這麽看來,我部與神策軍將鐵甲豹彪軍夾在中間,但在南面,恆州城隨時可能出兵,攻擊我們背部。這戰場的形勢,還是複雜得很哪……”
“此戰凶險,阿跌將軍已分撥兵馬,輪番夜守。除去值守的兵馬,余人都務必好好休息,明日恐怕仍有惡戰。”朱邪執宜說著,又勸道,“穆清,你本非我沙陀族人,也不歸河東軍轄製,不必和我們一道冒險。趁現在來得及,我將你送離戰場,阿跌將軍那裡,我自會去與他解釋。”
嶽穆清卻緩慢地搖了搖頭:“小弟雖然不是什麽大將,在前些日子也算立了些功勞,在軍中小有名氣。如今戰事吃緊,軍中本已人心浮動,我若當了逃兵,明日將士們得知,還肯拚力死戰嗎?”
朱邪執宜和史敬奉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他二人本來是存著一樣的心思,想要勸嶽穆清離開——嶽穆清本非河東軍部屬,又有病在身,走了也不算逃兵,不必受軍法處置。
但看他眼下這個態度,卻是非留下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