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諸葛恪的進攻計劃,大多朝臣提出反對,認為東興之戰雖然取勝,但國力耗費,軍士疲憊,眼下不宜主動挑起戰爭。然而諸葛恪卻另有一番說辭,且以文告的形式曉瑜眾人說:“敵國互相吞並,形同仇敵相互鏟除。放任仇敵滋長勢力,雖然眼前沒有禍患,卻把災禍留給了後人,所以我輩不可不深謀遠慮啊。過去秦國以關西的土地起家就能吞並六國,現在魏國的國土是秦國的數倍,而我們吳、蜀的土地還不及六國的一半。之所以今天我們能與魏國抗衡,是因為曹操時期的兵將至今已基本耗盡,而後來者還未長大成人,敵人兵少年少還不夠強盛而已。司馬懿擅殺曹氏宗親又誅殺王凌,不久自己也殞命歸西,其子司馬兄弟羸弱卻專任大權,雖有智謀之士卻不得善用。現在征討魏國,正是他們厄運到來之時。聖人所謂順應時勢,指的就是目前這樣的狀況。如果順遂眾人之請,懷著苟且偷安的想法,以為長江天險可以傳世,卻不考慮魏國的實際情況,隻憑眼下形勢而忽略掉曹魏日後的發展,這才是令我扼腕長歎的原因啊。現在很多人認為百姓還不富裕,應該先休養生息,這就是不考慮大危害卻只顧及小勤勉的緣故。過去漢高祖劉邦擁有三秦之地後為什麽不是閉關自守自得其樂,卻要傾巢而出攻擊西楚項羽呢?甚至身披重創,甲胄生虱,令將士們飽受艱難困苦,難道高祖非要大動乾戈卻不想過安穩日子嗎?就是因為漢、楚必定勢不兩立的原因啊。每當看到荊邯勸說公孫述銳意進取以及家叔諸葛亮上表與敵人爭鋒的論述,我常常感到未然歎息,輾轉反側。在此,姑且向諸位聊表我愚陋之淺見,有朝一日我駕鶴西去,心中志向卻未能實現,後世之人知我所憂,或許才會有更深刻的反思吧。”諸葛恪文中提到的荊邯勸說公孫述一事指的是,兩漢交替之際,盤踞在益州的軍閥公孫述稱帝於蜀,偏安一隅。手下謀士荊邯勸公孫述不應只求自保,而要主動出川謀取天下,但公孫述沒有采納荊邯的意見,最終國破身死。至於諸葛恪提到的家叔諸葛亮向蜀主的上表應該說的是,諸葛亮寫給後主劉禪的著名文章《出師表》,之後便開始北伐中原。現在諸葛恪引用這樣兩個例子就是要向大家表明,吳國不能只求偏安而不考慮長遠,否則恐將落得國滅人亡的下場。要知道,諸葛恪自幼便以機敏善辯而著稱,所以得到了孫權的賞識。現在一番話說出來,引經據典,老成謀國,顯得有理有據,無可辯駁,一眾大臣還有誰可與其爭鋒呢?於是眾人隻得三緘其口,盡管心裡面總覺得不大對勁,可又拿不出像諸葛恪那樣雄辯的觀點,最終隻好默認,對伐魏一事便再沒有人提出異議了。丹陽太守聶友、會稽太守駙馬滕胤都曾寫信勸說諸葛恪不宜輕易發兵,但諸葛恪仍然以雄辯之詞以及看似東吳不會失敗的理由拒絕了二人的意見,顯示出自己伐魏必勝的信心。
魏嘉平五年(公元253年),諸葛恪發動吳國全境二十萬兵力進犯魏國,任命滕胤為都下督,負責後方留守事宜。就在諸葛恪發兵前夕,吳國的友邦蜀國發生了一件蹊蹺之事,時任蜀國大將軍費禕在漢壽(今四川廣元)舉行宴會時不幸被降將郭循刺殺身亡。郭循本為曹魏西州(即涼州)地區的一名普通將領,在薑維攻打西平郡時被蜀軍擒獲,後主劉禪給了郭循一個左將軍的位子,要說待遇可比在魏國高多了。然而郭循內心始終忠於曹魏,於是尋機準備刺殺劉禪,卻總不能得手。之後便利用大將軍費禕舉辦歲首大會,喝的酣暢沉醉之際將其刺殺,好歹算是刺死了一名蜀國的重要人物。當然,郭循在刺殺費禕後當場被擒,隨即被殺。魏國為了表彰郭循的功績追封其侯爵爵位,封號由其子承襲。沒有人知道郭循的刺殺行為是出於自己對曹魏的赤膽忠心,還是曹魏早有安排,令郭循假裝投降蜀國後伺機刺殺重要人物。按說郭循此前在魏國的名氣並不大,曹魏安排這樣一位無名之人詐降蜀國有意義嗎?沒想到郭循在蜀國得到的位子還不低,所以才能參與大將軍費禕舉辦的這種高層宴會,但由此就說魏國早有預謀確實存在太大的偶然性。回頭再看曹魏對郭循身後的封賞以及曹魏掌權者司馬師陰狠的個性,說郭循的刺殺行動蓄謀已久似乎也有道理。總之,刺客郭循和被刺殺者費禕都已身死,這起事件很快成為了過去,曹魏感覺自己好像還佔了些便宜。誰也不會想到,這起刺殺事件其實對歷史走向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首先是蜀國方面,費禕生前任大將軍之職,全面掌握西蜀軍政,薑維當時任衛將軍,名位在費禕之下。費禕與前任大將軍蔣琬都奉行修養生息的國策,所以蜀國十年間沒有爆發大的戰事,民力有所恢復。然而,薑維傳承的是諸葛亮北伐中原的信念,現在費禕去世,蜀國軍政歸入薑維,可想西蜀又將開啟連年征戰的節奏,這對本就弱小的蜀國不得不說是沉重的負擔,並直接對蜀國後期的國運產生影響。也正因為西蜀的權力結構發生變化,才使得曹魏後來看到了機會。後世有人評論,郭循刺殺費禕還不如乾脆刺死劉禪,這樣對蜀國來說興許是因禍得福呢,因為只要還是費禕掌權,西蜀的國力將可以繼續恢復並逐步發展壯大起來。而對東吳諸葛恪一方來說,費禕身死未必不是件好事,因為現在掌控蜀國軍權的換成了薑維,而薑維是要一心伐魏的,於是諸葛恪聯絡薑維共同在東、西兩面出兵攻擊曹魏,果然薑維答應了。
有了西蜀的策應,諸葛恪更要甩開膀子大乾一場了。嘉平五年四月,吳軍人馬在諸葛恪的率領下一路殺進了魏國的淮南郡,準備在當地大肆搶掠驅趕百姓,顯然,吳國鬼子進村了。有人建議諸葛恪道:“如今我軍深入敵境,當地百姓早已逃之夭夭,恐怕我軍費力而徒勞。不如圍困合肥新城這個戰略要點,新城被困,魏軍必然前來救援,等救兵到了,我軍設計圖之,必可大獲全勝。”諸葛恪見屬下說的有理,淮南百姓見鬼子來了,也早已堅壁清野東躲西藏起來,於是諸葛恪采納下屬之計,於五月間將合肥新城團團圍住。諸葛恪這邊圍住了新城,薑維那邊依照約定也出兵數萬,開始進攻魏國南安郡境內的狄道(今甘肅臨洮縣)。面對吳、蜀來自東、西兩個方向的進攻,魏國大將軍司馬師問計於參謀虞松說:“如今東、西兩面都有戰事,兩個方向的情況都十分緊急,將領們顯得意志沮喪,怎麽辦呢?”虞松說道:“從前西漢的周亞夫堅守昌邑導致吳、楚聯軍不戰自敗,有些事情看上去弱而實際很強,不可不詳察啊。如今諸葛恪帶來全部精銳,足可肆意施暴逞強,可他卻在新城坐等,想的是招魏軍前來一戰。如果吳軍不能攻破城池,請戰也會無人理睬,則軍隊士氣低落身體疲憊,吳軍必然自行撤走,我軍將領不願徑直前往攻擊,反而對明公是有利的。薑維雖握有重兵,與諸葛恪遙相呼應,但蜀軍自有糧草匱乏,卻在我方境內求取糧食,這就不是能持久作戰的軍隊了。且蜀軍認為我軍已全力投入東方的戰事,西方必定空虛,所以才敢徑直深入我方境內。現在如果令關中各路人馬日夜兼程急速奔赴前線,然後出其不意地向薑維發起進攻,估計蜀軍大約就要撤兵了。”司馬師聽了虞松的分析之後非常讚許,於是命車騎將軍郭淮、雍州刺史陳泰率領全部關中人馬前去解狄道之圍。當陳泰所部行至洛門時(今甘肅天水武山縣),薑維的糧草便已耗盡,又聞郭淮同樣率兵前來援救狄道,薑維隻得退回到了隴西地界。看來虞松對蜀軍的判斷十分準確,薑維果然因糧盡退兵。而在東面戰場,司馬師同樣按照虞松的建議先是命鎮東將軍,總督揚州軍事的毌丘儉堅守城池、按兵不動,放任吳軍攻打合肥新城。同時,皇帝又詔命已升任太尉的司馬孚同樣領軍二十萬奔赴淮南戰場,隨時準備在吳軍懈怠之時發起攻擊。
這時守衛在合肥新城的是魏將張特。張特以前在鎮東將軍諸葛誕手下只是個牙門將,後來諸葛誕和鎮南將軍毌丘儉兩人進行職務對掉,新任鎮東將軍毌丘儉便提拔張特做了守衛新城的主將。此時,張特在合肥新城的守軍只有三千人,面對二十萬來勢洶洶的吳國兵馬,張特毫不畏懼,開始頑強死守。冷兵器時代作戰就是這樣,並不是說哪一方人多就能迅速攻下城池。因為你人再多也就是把城圍個裡三層外三層的,而真正實施攻擊的也只能是最裡面一層。由於古代作戰不具備遠程打擊能力和器械,能用的遠距離武器就是強弓硬弩,還有更遠一些的石車,這些武器裝備也需要在距離敵人相對較近時才能發揮作用,所以裡面一層打得再熱鬧,外面的人馬也只能是乾看著,基本幫不上什麽忙。而如果遇到小而堅固的城池時,攻城一方反而可能花費更多的氣力實施攻擊,因為城小使得守軍可以在局部集中更多的兵力進行防守,相反攻城一方在局部也只能是這麽多人,再多了便無法展開。試想,攻城的都人挨人人擠人的,那還怎麽展開進攻,混亂時自己人互相之間發生擁擠踩踏不說,也給守軍增大了打擊面,損失可能更大。當然,人多的一方毫無疑問具備優勢,因為可以采用車輪戰術,輪番攻城,和守城者拚的是消耗。當守城一方士卒逐漸減少,體力漸漸耗盡,還有更為關鍵的糧食所剩無幾時,攻城者將最終取得勝利。現在,張特的三千守軍在堅守了三個月後就面臨著這樣的窘境,城中死傷、生病的士兵已經過半。諸葛恪仗著人多,采取的就是輪番攻擊,不讓對方喘息的策略。盡管城內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但令諸葛恪感到鬱悶的是,也不知從哪兒冒出這麽個張特來,竟然一守就是三個月,從來沒聽說過這麽個人呐,搞得自己吳軍的兵馬同樣損失不少。二十萬人攻打三千守軍的城池,三個月後還沒攻下來,這讓自視甚高的諸葛恪已經快要惱羞成怒了。於是諸葛恪命人堆起土山,加大攻城力度,向城內發射的矢石如雨點一般,眼看新城即將陷落。
張特也明白,這樣守下去,自己的人早晚拚光了還是會丟失城池,吳軍的人馬實在太多了。於是張特心生一計,派人傳話給諸葛恪說:“我已無心再戰,但魏國法律規定,被圍超過百日而救兵未至者,雖然投降,其家屬可以不治罪。新城受圍至今已經九十多天了,城中本有四千余人,戰死者已經一半,雖然此城即將失陷,但還有一半人不願意投降,我當勸說他們,辨別善惡真偽後,明天一早送出投降名單,請先把我的印綬拿去當作信物吧。”然後,張特便將自己作為守城將領的印綬投下城去,但吳軍沒要。不過此舉還是讓諸葛恪相信了,因為吳軍的攻城部隊也幾乎到了極限,如果張特能投降,好歹這次出師拿下一座城池,諸葛恪有些掛不住的臉面還能找回來一些,所以吳軍表示準降。準降?殊不知曹魏從司馬懿開始就都學會了大忽悠,張特不過用的是緩兵之計,爭取時間罷了。張特轉過頭連夜拆下房梁木材等修補城牆破損之處,有些地方還加固了兩層防護。等到第二天,張特登上城樓大聲向吳軍喊道:“我唯有戰鬥到死罷了!“吳軍一聽,我去,這他媽就是耍流氓呀!諸葛恪知道後簡直都要瘋了。憤怒的吳軍被耍弄後再次發起猛攻,晝夜不停,然而依舊無法攻克。此時正值夏季,南方濕熱,吳軍已是疲憊不堪,各種疾病開始在吳軍軍營中蔓延開來。各營官吏每天都報上病亡人數,諸葛恪卻認為是謊報,要殺掉那些謊報病情者,結果再沒有人敢說話了。這時吳軍因病因戰傷亡眾多,諸葛恪心中卻想不出任何辦法,又恥於攻城不下,忿恨之情常常溢於言表。 將領朱異在軍事上與諸葛恪發生抵觸,諸葛恪立刻奪去他的兵權,驅逐其回建業待堪。都尉蔡林多次提出軍事計策,諸葛恪卻不能采納,最後蔡林騎馬逃走投降了魏國。曹魏看到吳國兵士至此已是疲憊不堪,於是司馬孚率領的二十萬人馬開始向合肥新城逼近。七月,諸葛恪見攻城不下,援兵又至,隻好領軍退卻,許多受傷生病的士卒流落在道路上,艱難地互相攙扶行走,甚至有些人困頓倒斃於溝中,有些人則被魏軍俘獲,整個吳軍上下一片哀痛悲歎之聲。而太傅諸葛恪卻泰然自若,回去時在江中的小島上住了一個月進行休養,還計劃在潯陽地區開發田畝,吳國朝廷召他回去的詔書接連不斷,諸葛恪這才悠哉悠哉地回到建業。從此諸葛恪在朝臣和百姓心中失去了威望,人們對他的怨恨之言越來越多,也為日後的禍患埋下伏筆。
魏國在合肥新城保衛戰中最終取得勝利,守將張特仿佛是從地縫中冒出來似的,之後除了張特因功受封列侯,做了安豐太守以外,史料中對張特再無任何記載。盡管曹魏在新城之戰中獲勝,但司馬師看到,東吳短期內還有著相當的實力,不是能輕易戰勝的,更不要說滅掉吳國了,於是魏國逐漸將目光西轉,統一大業恐怕要從滅蜀開始了。而東吳經過此戰後總算明白過味兒來,魏國的實力依舊強大,二十萬人攻不下三千守軍的新城,可見吳國的陸戰攻城水平實在是不怎地。此後,吳國對曹魏再不能主動發起大規模進攻,隔江自保成為東吳最後近三十年唯一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