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之!”沙吒相如將黑齒常之不說話,低聲道:“人之十指,有長短之別,敵亦有強弱之分。與其攻有備之兵,不如先打無備之敵,余者自然不攻自破!”
“不可!”黑齒常之搖了搖頭:“一世縱敵,數代之患。若是任憑這隊唐軍逃回泗沘城,將來豈不是要流百倍的血?”
“可若要硬攻的話,只怕會自取其辱!”
“相如兄你先領兵退去,我自帶敢死之士隱藏於山林之中,待其退兵再——”黑齒常之說到這裡,右手猛地下劈,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也好,那便有勞常之了!”沙吒相如點了點頭,原來黑齒常之除卻多力善射,勇猛過人之外,還有一樁本事,便是生了一雙夜眼,善於夜戰。當初百濟與新羅交戰時,百濟軍連戰不利,形勢危急,黑齒常之便領百余敢死之士夜襲新羅營寨,新羅軍驚駭之下,自相殘殺,天明時才發現敵軍不過百余人,百濟軍乘勢反攻,大獲全勝。若是自己解圍退兵,唐軍不可能一直呆在這裡不走,在返回泗沘城的途中黑齒常之就可以大做文章了。
雖然晨霧還沒有完全散去,但王文佐依然可以看得出百濟人的營地已經空空蕩蕩,隻余篝火的殘煙,那是用來焚毀昨日戰死的百濟士兵屍體的,空氣中似乎還殘留有屍體被焚燒時特有的焦臭味。王文佐吐出一口長氣,低下頭感謝上天,總算是熬過這一關了。
“真是多虧了文佐的軍器呀!”柳安低聲道:“否則我們恐怕都已經埋骨異國了!”
“這是大家齊心協力的結果,又豈是我一人之功!”
“文佐,你就不要自謙了!”柳安搖了搖頭:“要不你問問其他人?萬敵、法僧、弘度、你們幾個覺得是不是呀?”
“團頭說的是!”崔弘度應道:“我軍不過數百,外頭的百濟賊至少有兩千,又有長牌遮攔,若是沒有文佐的強弩,我等最多能堅持個兩三日!”
“是呀,賊人來勢如此凶猛,我本來還以為這次要見菩薩了,連辭世詩都想好了,想不到卻不用死了!”沈法僧說到這裡,笑了起來。他祖上本是江南望族,隋滅陳後他這一支被遷到了山東,自小便舍到了寺中出家,十四歲兄長早亡才還俗繼承家業,還保留了許多寺中的習慣,身高體壯,使的一手好長槊。
“照我看百濟賊的舉動有些蹊蹺!”陳萬敵冷聲道:“會不會是有詐?”
“有詐?”
“不錯!”陳萬敵道:“昨夜賊人死傷雖然不少,但在不過是些烏合之眾,並未傷元氣,怎麽會這麽容易就退了?別忘了,這次賊人勢頭凶猛,又有高句麗和倭人的外援,只怕劉總管一時半會也抽不出多少人手來,又怎麽會這麽輕易就放過我們?”
眾人都是久經行伍之人,立刻也回過味來。柳安思忖了片刻,目光轉到了王文佐身上:“文佐,萬敵所言也頗有道理,若是賊人偽作退去,我軍退兵後再來個回馬槍,
那當如何應對?” “回馬槍可能性不大!”王文佐搖了搖頭:“賊人有數千之眾,往返奔波百裡,不用打就先累死了。倒是有可能留一賊將,領數十敢死之眾伏於山間,乘夜行僥幸之事,這倒是不可不防!”
“文佐所言甚是,那可有防備之策?”
“天黑交兵,難辨敵我,若是預先約好口令,嚴加防備,便不怕賊人夜襲!”
“嗯,那以何為口令呢?”
王文佐猶豫了一下,一旁的沈法僧插口道:“不如便以薛道衡的《昔昔鹽》為口令如何?各隊各用其中一句,自然不會用錯,想必百濟賊也不會知曉上國之文采風流!”
“此法甚好!”
“法僧此法甚妙,果然不愧是大家子弟!”
沈法僧此言一出,眾人皆齊聲讚好。原來他口中的薛道衡乃是前朝詩人,此人出身河東薛氏,天資早慧,少年便文名大著,與盧思道、李德林齊名,為天子秘書,世人皆視為文章宗師,尤善五言,每有作品出,便是敵國的南陳上下也無不吟哦,這首《昔昔鹽》更是流傳後世的名作。柳安、沈法僧等人雖然都是出自士家, 也無不知曉。而百濟的上層雖然也有學習漢學,但一般都是《漢書》、《左傳》這些經史之學或者佛經,對於近世中國的詩歌卻所知甚少,無需擔心被對方破解。唯有王文佐不知所雲,站在那兒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幸好眾人也沒注意到他的異常,便依照昔昔鹽前後循序,每隊分到兩句,以為各隊的口令,以為夜裡辨析敵我之用。
昔昔鹽
垂柳覆金堤,蘼蕪葉複齊。
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
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
恆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
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
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
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
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
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作者薛道衡因為文才過人,為同樣以文才自負的隋煬帝楊廣所妒恨,後被隋煬帝所殺。據說隋煬帝在其臨死前派人詢問,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細雨飄落,腳下的泥土松軟不堪,隨著踩踏緩緩下限。黑齒常之小心的選擇了一塊裸岩作為自己的落腳地,俯瞰著下方的營火。唐軍的營壘布置在山谷中一塊地勢較高的岩地上,帳篷、鹿角、旗幟、裝滿輜重的大車,在煙霧中時隱時現。他皺著眉頭看了看天空,他不喜歡這場雨,雨水讓土地變得松軟,這對夜襲者可不是什麽好事情,雨水會帶走自己部下的體溫,他們沒有帳篷,也不可能像下面的敵人那樣點火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