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裡人:“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松柏塚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飰,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暮色西垂,天空下著零星的細雪,王文佐能夠感覺到飄落到臉上的雪花,觸臉即融,仿佛淚水。城外傳來的羌笛聲,曲調悲涼,城下的軍營中傳來低沉的應和之聲,唱的正是這首《十五從軍征》。詞中講的本是老卒返鄉卻家門破敗,隻余自己一人的悲涼景象,與唐軍戍卒們此時的心境仿佛,是以羌笛一聲,壯士垂淚,非笛聲之故,只不過正和眾人此時的心境罷了。
“黃海雖寬,終可橫渡,但橫亙在我面前的是千年的光陰,縱然有百丈巨艦亦不得渡呀!你們也許還有返回故裡的一天,但我恐怕此生是再也無法見到親人朋友的面容了!”王文佐歎了口氣,拂去臉上的雪水,穿越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三年多了,從一開始的驚惶失措,到接下來淪為他人之家奴,最後被迫李代桃僵替人從軍,短短的三年時間,自己所經歷的事情比過去二十余年加起來還要多。記憶中家人朋友的容貌亦有些模糊了,有時候他也在問自己,眼前的一切到底只是一場幻夢還是真實?
“至少還給了我一身甲仗軍器、牲畜馬匹,也不算虧待了!”王文佐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當時正值唐初,施行的還是府兵製,從軍之人須得自備兵仗衣馱牛驢及糗糧,若是缺乏甲仗馱畜之人,在軍中的地位就只能做些仆役之事,地位低下,反之亦然。逼迫王文佐代子從軍的那家人在這方面倒是沒有小氣,將原本替自己兒子準備的全套家什一股腦兒都拿了出來,憑借現代社會充足營養飲食喂養出來的好身板和全套馱畜甲仗家什,王文佐一到軍中就當了個火長(唐代軍中小頭目),手下也有十來個人。
“只是也不知道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王文佐向遠處看去,城牆下不遠便是集市,再遠一點便是住宅區了,一排排看上去頗為體面的院落,但其中大部分都是空著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還住著人,這是戰爭的結果。兩個月前,唐神丘道行軍大總管蘇定方領十萬大軍渡海,連戰連捷,兵臨百濟都城之下,百濟王扶余義慈不得不自縛而降。破城時有不少百濟貴族被殺,剩下的也被蘇定方擄回大唐了,漏網之魚紛紛逃回自己的領地中,他們躲藏在堅固山城之中,陰冷的注視著這些外來的入侵者,等待著形勢的變化。
“王家三郎!”城牆下傳來熟悉的喊聲,王文佐探出頭去,卻是賀拔雍,自己的軍中袍澤:“柳團頭今晚要去鹿尾澤打獵,三郎你也要去嗎?”
“當然要去!”王文佐笑道:“不過我還要在城上轉一圈,可能你們要等我一會!”
“快些快些,莫要耽擱了!我們在西門外的大槐樹下等你!”
王文佐在城牆上轉了兩圈,便下得城來。回到自己的住處,只見一個辮發漢子盤腿坐在地上,正在舂豆,這就是他在百濟迄今為止的唯一收獲——一個馬韓人牧奴(百濟當時是一個奴隸製國家,上層是南下的扶余人,下層是當地的三韓人,即馬韓、辰韓、弁韓,古代朝鮮南部的三個本地部族)。
“桑丘,別幹了!把馬準備好,帶上乾糧,晚上我們去鹿尾澤打獵!運氣好的話,明天就有鹿肉吃了!”王文佐一邊說話,一邊比劃著手勢,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這個馬韓人已經能夠聽說一些簡單的漢語,王文佐也能聽說一些當地話,加上手勢兩人已經可以交流,王文佐也從《唐吉坷德》中給他起了一個名字。桑丘聽到王文佐說有肉吃,高興的咧開嘴,丟下木杵,向屋後的馬廄跑去。
也許是曾經當過牧奴的緣故,桑丘的動作很快,不過片刻功夫,便把坐騎和馱馬都準備好了,王文佐也脫下盔甲,換了一身輕便的短衣,將弓袋胡祿掛在馬鞍上,腰間插了一柄解手短刀;桑丘將乾糧雜物都堆在馱馬上,自己拿了一杆鐵叉,主仆二人牽著馬便往西門而去。
出了西門,便看到道旁的大槐樹下或站或坐著一群人,正是先前招呼自己去打獵的同袍,遠遠的看到王文佐紛紛站起身來。為首那人頭戴紗羅襆頭,身穿緊袖黑色戎服, 牛皮腰帶上綴滿銀釘,腰懸長刀,體型魁梧,正是團頭(唐軍中級軍官)柳安,也是這個小團體中官職最高的一個:“既然三郎也來了,那人就齊了,大家都上馬出發吧!”
眾人應了一聲,皆跳上馬來,桑丘也跳上馱馬,緊隨其後。他所乘的是馱馬,較眾人所騎的戰馬本就矮小許多,又馱了不少乾糧雜物,自然落在最後面,看上去滑稽的很,頓時引來了一陣笑聲。
“三郎!”柳安回頭看了看正竭力催馬的桑丘,向王文佐問道:“當初破城之時,大家都爭取財物女子,為何你卻選了這個牧奴?”
王文佐笑道:“我不想與同伴為了財物女子而發生爭執,看這牧奴受傷躺在地上沒人管,可憐的很,就選了他!”
“三郎果然是菩薩心腸!”柳安笑了起來:“不過現在看來卻是你最劃得來了,倒是好人有好報了!”
“為何這麽說?”
“前兩日我接到家中的來信!”柳安的臉上現出一絲陰霾:“信中提到上一批返鄉之人回去後,不但勳官的事情泡了湯,辛辛苦苦打仗得來的財物也多被勒索。我等回去時,財物只怕也會被人強奪,倒是你的那個牧奴不起眼,應該還能保得住,也不算是白來一趟!”
“原來如此,難怪我方才在城頭上聽到那笛聲中頗有怨恨不平之音!”
“是呀!”柳安歎了口氣:“我等遠渡重洋不遠萬裡而來,所求無非為天子攻滅敵寇,立下功勳,可以返鄉後光宗耀祖!想不到竟然會落得這般田地,這叫我等如何不寒心呢?”